王童在茫茫夜色中走向光明租书店。那时候毛毛细雨如粉如尘。
王童精神抖擞,想到自己行将像一个侠客那样破门而入,忍不住就想笑出来。嘿嘿,毛老头,一推就倒,他不发现最好,发现了,我就飞快地逃,他追不上我的,我只要我的学生证!
街上行人稀少,昏黄的路灯将王童的身影拉得又瘦又长。走近光明租书店那间铁皮小屋时,他忽儿有些心虚。我翻窗进去,这不是偷么?可我要的是我的学生证,这不是偷。站在租书店的窗外,他用手拔了一下两扇铁皮窗中的一扇,插销“嘎”地响了一下,王童很得意。
这天下午他来过这里,向毛老头要学生证。毛老头断然拒绝了。“除非你赔钱,一赔十,这是我这里的规矩,你应该知道的。”他还用留着尖指甲的手指朝那张所谓的《租书者须知》划了几划。
王童气急败坏,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在那里停留了好长一会儿。临走,他趁毛老头不注意,将窗户插销往上拎了拎。那时候他已经打算好了,晚上从这儿翻进去。
王童慢慢将窗拉开,尽量不使它发出声音。他用肩膀抵着窗,等窗开启得足够大,他便轻捷地跳进去。在厚厚一大叠学生证工作证中,王童轻而易举地发现了自己的那一张。在火柴微弱的光圈里,王童有些愣怔地看着照片上紧抿着嘴、剃着板刷头的自己:南奔中学初二(一)班……这些字眼在他眼前浮动……燃尽的火柴烫了他的手,他飞快地丢下,然后将学生证揣在怀里,原路返回。
要是我慢一点就好了。王童往回飞奔的路上沮丧不堪。也许是铁钉也许是钩子,将他的裤子拉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得到解放的裤管于是轻飘飘地鼓起来。
昏黄的路灯下,王童猛地看到有人在默默地注视他。他凛然一惊,下意识地瞥了对方一眼。是个女的,三十多岁,脸上有颗痣。她紧皱双眉,撑着一顶花伞。王童两腿夹紧不敢动弹半步,旋即,他奔跑起来。在奔跑的过程中,他感觉有一种东西从裤腿里蹦跳出来,他停住脚步。当看见她还在冷冷地盯着他时,他像一只兔子那样跳远了。逃出好远,才想起没把窗关好。
毛老头一早就会发现的……王童神色黯然了。
冯雪娜沉浸在无与伦比的哀伤中,在这个细雨纷飞的雨夜,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她苦涩无比,很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她一滴眼泪也没有,只觉全身软绵绵的,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
近两年的如痴如醉,换来的竟是如此的绝情,冯雪娜始料未及。这情形一如她当时喜欢上这个叫松子的男人一样,让她深感惊讶。一次邂逅——这样的邂逅多如牛毛,但冯雪娜和松子的邂逅却有了故事,尽管这故事通俗得像国产影片,可作为有夫之妇的冯雪娜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这在某种意义上说明了松子对冯雪娜的魅力。
松子是一个辞了职的师范学校教师,辞职后一直从事传销业。松子准备去深圳发展,像一只候鸟那样飞离这个小城市。他跟冯雪娜约好了两人将共进一次晚餐,再罗曼蒂克一回。可松子居然没有来。居然没有给她任何解释,让她空等了一个晚上。
状如飞蚊的细雨搞得冯雪娜恼怒不已,撑伞不是,不撑伞也不是,于是她手中的那顶伞时而移开,时而又顶在头上,她心乱如麻。就在这时,她看见了那个从铁皮屋子里跳出来的少年。少年看到她,呆住了,片刻,少年在雨雾中划动着两只手,像鱼一样逃走了。
毛老头上吊自杀是沈敏敏告诉王童的。那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沈敏敏眉飞色舞地说:王童,不得了了,你经常去租书的那家租书店的老板自杀了,舌头拖出来,一直拖到下巴上……
王童的脸色霍然一变。
这个下午,王童惴惴不安,他根本没有心思听课,所有的思绪都集中在那铁皮小屋和毛老头身上。下课的铃声终于响了,他像箭一样射出了校门。他要去那里看看,沈敏敏的话总让他将信将疑,但不知怎么,愈靠近那个地方,他的脚步愈沉重,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惧像水一样漫过全身。一俟他看到铁皮小屋被一把硕大的黄铜锁牢牢锁住时,他的心狂跳不已,周围三三两两的人那种凝重的神态,使王童的心一下子掉了下去。沈敏敏说得没错,一点都不错!他又一次像鸟一样飞离了那个地方。
那是临近黄昏的时刻,往日的这个时候,租书店最为忙碌。毛老头陀螺样旋转着,并不宽畅的弄堂里,几只歪歪的竹椅和小板凳像一副散落的中国象棋,东一只西一只,上面总是端端正正地坐了好多人,他们手不释卷的模样,常常吸引着街边的行人。
可今天没有了这情景,以后也不会有了,被暮霭照得一片金黄的王童心里空空荡荡。
这个老头死得也太可怜了,听说他的几本集邮簿都让小偷偷走了,那是他几十年的财富和心血。放在家里怕不安全,没想到小偷还会光顾他这破破烂烂的铁皮小屋。肯定是熟客,不知内情的人怎么会想到他会把珍贵的邮册放在破破烂烂的出租图书中?王童的父亲感慨万千。
饭桌上,毛老头的死被当作一桩新闻传递着。
王童的母亲、姐姐争先恐后地说着传闻。只有王童闷声不响,机械地往嘴里扒拉饭粒,不敢抬头和父亲他们对视,他甚至连睃他们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听说公安的人在现场找到了小偷留在铁皮屋里的指纹、脚印,还有小偷逃走时被铁窗挂破的一块布条……王童的姐姐口齿伶俐地说。她念高中,每天放学都得经过那个租书店。
王童心里嘎登了一下,再也咽不下饭了,那条撕破的裤子又一次浮现在眼前。他推开尚剩许多的饭碗,匆匆去了他和姐姐合住的房间。他把房门锁上后,急不可待地从一只纸板箱里翻出那条被撕破的裤子,仔细看了看,果然少了一长条。他的脑袋“嗡”地一下大了。呀,公安局把我给怀疑上了,可我没有偷毛老头的的那些宝贝邮册啊!王童几乎要哭出来了,他手捏那条破裤子,心乱如麻。
后来,他就翻箱倒柜地准备藏那条破裤子,藏来藏去都觉得不安全,再后来,他就找来了一把剪刀,咔嚓咔嚓地剪。剪光了,不就什么都没有了吗?王童暗暗地笑了。
王童干这项工作干得很仔细,也很彻底,他把那条裤子剪得你根本想象不出它曾经是一条裤子。因为锁着门,姐姐无法进来,她就厉声命令王童开门,她要做作业了。
王童态度和蔼地说:“姐姐,你等等,我马上就好。”他把那些碎布料盛在一只塑料袋里,再用废报纸包好,绳子捆住,塞进书包。他拎着书包往外走的时候笑容可掬,这模样叫姐姐狐疑万分。
童童,你干什么呀,这么晚了你还上哪儿去?
王童笑嘻嘻说,我去同学家。
王童原本想把这包东西丢进离他家不远的那只垃圾箱的,可那里有个老太太正手捏电筒在扒拉。王童放弃了。他走街穿巷寻找垃圾箱。在一个拐角处,他迅速地丢掉了它,之后,他吹着口哨,心情愉快地走回家。
毛老头自杀后的第三天傍晚,警察把王童从家里带走。那时候王童刚刚放学回家。正准备做晚饭的母亲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里端着的饭锅里的米呀水呀全倾倒在她身上,她无比震惊地看着警察把索索发抖的王童带走了。
王童号啕大哭,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成了盗窃毛老头珍贵集邮册的嫌犯。
不是我偷的!王童倔强地说。
警察轻蔑地笑了。审讯他的是个女警察,比他姐姐大不了多少,她和颜悦色地说:“你刚才不是承认自己翻窗去过那里吗?你不去偷东西,你翻进去干什么?”
王童嚅嗫着说:“我去拿我的学生证。”
“你的学生证怎么会在那里?”警察耸了耸小巧的鼻子问。
“我……”说到学生证,王童的话就流畅多了,“我租了书,学生证就抵押在那里,可我把书丢了,毛老头要我赔,一赔十,不赔,就不还给我学生证……市图书馆要给我们学校办500张借书卡,凭学生证申请……我没钱赔书……我想我得把我的学生证给拿回来……”
警察鄙夷地看了王童一眼,她似乎并不相信王童说的是真话,“就算你没说谎,进去后就发现了那些集邮册,于是你就顺手牵羊了……”
“不是这样的,你瞎说。我没拿!“王童据理力争,”你们应该把真正偷集邮册的人抓起来!”
“你口口声声说冤枉、不是小偷,那你把裤子剪碎了丢垃圾箱干什么?”警察陡然提高了声音。
王童目瞪口呆,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要剪碎那条裤子。这事他们怎么也知道了?他的汗开始涔涔地往外流,他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
“我的裤子挂在那儿撕破了……我姐姐说你们在查裤子……我怕查出来让老师知道了……”王童开始呜呜呜地哭,边哭边打自己的嘴巴,“警察姐姐,真的不是我偷的,我可以向你发誓!向你保证……”
警察姐姐不高兴地用手指敲着办公桌说:“不是你偷的,那是谁偷的?你说!”
“我不知道。”王童呜咽着说。
“你不知道,那等于白说,假如你说你知道,那事情就简单多了,我们帮你去抓!”警察饶有兴致地审视着痛哭流涕的王童。
王童茫然地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
王童的父母哀声叹气地走向公安局。
“童童,你说呀,你把偷来的那些集邮册放在了哪里?”在公安局的审讯室,王童的父亲焦灼不安地问。
“爸爸,我真的没有偷,我什么也没有拿,我只是要回了我的学生证……”王童声音嘶哑,又一次讲起了自己前往光明租书店的那个过程。
王童的父亲默然不语,他无法在儿子和警察之间正确地作出判断。如果儿子是无辜的,那他何必要剪碎并丢掉那条裤子?他痛苦不堪,声音变得苍老:“童童,你说出来吧,说出来,爸爸不怪你,谁都有迷糊的时候……
王童的母亲泣不成声,在她眼里,儿子一直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她在某些时候甚至担心儿子看书太多,会把脑子使坏,她也知道孩子爱去那个租书店,有几次她还看见儿子屈着双腿蹲在那条后面就是市河的半截弄堂里,河面上吹来的风把他的头发及手里的书吹得飞扬起来。她不相信儿子会是一个小偷,可她又无法驳斥警察的怀疑。但她在丈夫语重心长劝导儿子的过程中,逐渐认可了丈夫的看法,“童童,你说呀,你把那些邮册放在哪儿了?拿出来还给他们好了。”她苦口婆心地教育儿子。
王童又气又急,他决然没有想到,压根儿没有的事,父母居然相信了,居然也像警察那样逼着他交出那些失窃的邮册。他的脸白了,嘴唇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你们走,你们走!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们了,你们和警察是一丘之貉!”他歇斯底里地喊着,他跺着脚赶父母离开,看父母迟疑着不肯离开,他索性背转身,再也不理睬他们,他抿着嘴唇,竭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可它们最终还是夺眶而出。
王童的父母像两只木偶站在王童的两侧,脸上满是悲哀,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孩子的咆哮声像海浪一样,一浪接一浪涌过来……
王童又开始上学了。
上学后的王童有些沉闷,他变得比以前更不爱说话了。很多时候,他还是喜欢到光明租书店。租书店还在,由毛老头的一个孙子经营着,但王童很少去租书,他只是站上那么一会儿,便默默地离开了。
“喂,你要借什么书?”毛老头的孙子热情洋溢地问。
王童被吓了一跳,他的脸红了,他有些口吃地说:“我要借的书你没有。”
“你要借什么书?”毛老头的孙子很惊讶。
“我借小人书,呐,就是连环画。”王童比划着。
毛老头的孙子笑得抑扬顿挫,“你都那么大了,还看小人书?”
“以前这里有的,有很多。”王童喃喃地说。
“哦,以前是有一些,都让我处理掉了。现在还有谁看?要看就看武侠、言情、穿越、悬疑……喂,带点彩的你看不看?”毛老头孙子的眼睛里全都是期盼。
王童像是没有听见似的从他摊前走开了。
“这个小臭虫,搭错经了啊!”毛老头的孙子气咻咻地骂道。可他心情很好,很快就忘掉王童,兴致勃勃地看着花花绿绿的街和花花绿绿的人。看到有叫他高兴的东西,他就下意识地去摸额角上那条深深的疤痕,边摸边嘿嘿嘿地笑。
毛老头的孙子当然不可能知道,被他视作精神不正常的王童是替他背黑锅的人,同样,王童也永远不可能知道接替毛老头守铁皮小屋的年轻人是真正的窃邮者。若干日子以后,他以一个邮票贩子的身份出现,他总是闪着绿豆似的小眼睛,跟一班围着他转的集邮者讨价还价:“屁,这邮票容易吗?是我爷爷手里传下来的……”
王童在夜里开始出现幻觉,他常常在深更半夜大呼小叫着醒来,这情形叫王童的父母忧心忡忡。
把王童从公安局里领出来以后,他们就发觉儿子的神态有些不一样,他们不敢多去打扰儿子,尽量不去触及那个敏感的话题。他们期盼时间的流逝会逐渐地消除笼罩在儿子心头的阴影。
儿子最终承认那些集邮册全是他偷的,但他把那些偷来的集邮册全都扔到河里去了。王童的父亲感到莫名其妙,他想象不出儿子千方百计搞来的东西,居然全丢进了河里。这意味着什么?王童却轻描淡写地说:“好玩!”
“王童,你淘气也不是这么淘的!”王童的母亲失声尖叫,这个玩笑让他们背了很多债务来替王童退赔“赃款”。
王童苦苦思索着这突如其来的遭遇,他在无数个轻风荡漾的夜里,细致地回想那个雨夜。每一个细节都让他梳理得无比清晰。于是他记起了他仓促离开时未及关闭的窗户。他估计在他离开后,一定有人也钻进了那铁皮小屋,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小偷,可这人会是谁呢?
王童的大脑飞快地旋转,他的思绪忽然定格在一张脸上,那张脸妖媚、年轻,却苍白,上面还有一颗痣……他的呼吸紧促起来,他一遍又一遍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我怎么会没想到她呢?只要找到她,她可以为我证明的,我翻窗而下时,根本没有带任何东西,好几册邮册在我手中的话,她肯定会发觉的,她看着我,是的,她看得很仔细。
王童的情绪 一下子高涨起来,连日来的萎靡不振一扫而光,他为自己的茅塞顿开沾沾自喜。
我要找到她,这个脸上有一颗痣、撑着一顶自动花伞的三十多岁的女人。王童摸着狂跳不已的心对自己说。
王童自那个秋夜起,开始了他艰难的寻访。那是个小县城,小县城也有几十万人,在几十万人里寻找一个仅一面之交的陌生人,对还是学生的王童来讲,显得多么的勉为其难,但被 一颗激动的心裹拥着的王童对任何困难都不屑一顾。当然,他的寻访始终瞒着家里,他不想让他们知道,尤其是父母,他们对那件事的态度,让王童伤透了心,他跟他们之间有了深深的隔阂。
我会用事实证明他们是错误的!王童暗暗想,这份信念促使他不厌其烦地搜寻。
王童频繁地出现在公共场合,他知道只要那个女的一出现,他会把她一眼就认出来的!
王童神秘兮兮,又一次让他的父母如临大敌,他们吃不准王童要干什么,但他们为他担心,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防微杜渐的古训时刻提醒着他们,他们常常在王童出门后,远远地尾随。
王童孜孜不倦的寻找没有什么结果,尽管有过几次让他欣喜若狂的情形,但最终都叫王童泄气了。相像的人是那么多,多得常叫王童误以为那个女人变了一张脸。
王童不相信找不到她,也决不相信她会像影子一样消失,他比以往更加勤勉地寻找。
“你能不能少出门去?你天天要往外跑多少次?”王童的母亲有些不满了。
“妈妈,我在家里感到闷,你放心,我不会做坏事的。”王童细声细气地说。
王童的母亲欲言又止,经历过那件事后,她一直很注意自己的言行,生怕一不小心,就伤了儿子敏感的心,望着儿子满腹心事地离去,她无限惆怅。
王童将永远记住这一天,这一天通常让全世界的妇女扬眉吐气。那天母亲单位分了八大捆卫生纸,母亲一人拿不下,她打电话来让王童的姐姐去帮着拿。姐姐一脸的不愿意,最后绷着脸勉勉强强去了,回来便一声不吭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不断地调换频道,一个台一个台地看着,谁也不知道她在生谁的气。
母亲削了一个苹果,剖开后让王童送一半给姐姐。王童遵嘱做了,但姐姐不吃。王童好像要跟她说点什么。这时候,他的眼睛就停留在屏幕上。姐姐“嗒”地又转了一个频道。“别转过去,让我看!”王童大声喊道。姐姐茫然不解。王童冲过去,用肩胛顶开了姐姐。他把频道换过来。屏幕上出现的是这个城市自办的一个电视节目。一个女人一本正经地讲话。王童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全身的血顿时沸腾起来,他握紧了拳头,狠狠地往前一伸,吼道,就是她!我找到了,我找到了!这一拳打在姐姐的后背上,她疼得大叫一声,眼泪马上就下来了。
王童发现屏幕上那个女人的那颗痣是那么醒目。
王童现在已经十分清楚,那个在茫茫细雨中撑着一顶花伞伫立在光明租书店不远处的女人叫冯雪娜,是这个小城的妇联副主席。他非常兴奋,他想对方是个领导,那就更有觉悟帮他洗刷罪名了。
王童悄悄去了县妇联,向人打听冯雪娜的办公室。有人告诉他,冯雪娜开会去了,问他有什么事?她可以转达。王童扬着头走开了。过了一天,他又去了,冯雪娜还是不在。王童很惊讶,忍不住嘟嚷说,她真忙啊!接待他的人呵呵呵地笑了,不忙能当主席?
王童一连去了四次才把冯雪娜找着了。一见到她,他竟愣怔了好一阵子,他略带害羞样地说,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冯雪娜奇怪极了,她不知道王童找她的目的。她和颜悦色地问王童有什么事?王童用眼瞄了瞄和冯雪娜同办公室的人,他迟迟疑疑地说:“就我们两个人说说话好吗?”
办公室里其他两个女人捂着嘴巴哏哏地笑,雪娜,小家伙要和你说悄悄话呢!她们借故走开了。
“说吧,你要和我说什么事?”冯雪娜声音爽朗。
王童舔了舔嘴唇,凑到冯雪娜跟前说:“你认识不认识我?”
冯雪娜仔细看了他一眼,然后摇摇头说不认识。
王童说:“我是南奔中学初二(一)班的学生,我叫王童,我真冤啊!”王童说起那事,就一肚皮的气,他向冯雪娜介绍着那个雨夜发生的事以及随后他所遭受的屈辱。
冯雪娜耐心地听完王童的叙述,她笑盈盈地说:“王童,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这儿是妇联,你应该去信访办反映情况。
“不不不,我找你。”
“找我?我能帮你什么忙?”这下轮到冯雪娜惊讶了。
“找你写证明。”王童把头凑向冯雪娜,他帮她寻找着回忆——细雨。光明租书店。路灯。花伞。一个女人。一个少年挂破的裤子。洞开的窗门……
冯雪娜的眉渐渐地拧结,脸上的那颗痣也不自觉地动了一下。她若有所思地望着王童。电话铃响了,冯雪娜拎起听筒听了一会儿,她抱歉地说:“真不好意思,小王,我要开会去了……”
王童不情愿地立直了身子,他直视着冯雪娜,那神态好像在说:“你还没有给我证明呢!”
冯雪娜笑容可掬地送王童出去:“你可以去信访办反映情况。假如你要找我,我们可以再约个时间。”
王童没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冯雪娜想不到王童会一次又一次地再来,她先前只是出于礼貌才说下次再谈的话。他怎么能这样呢?!她有些气愤。
“要我证明什么呢?”她强压住内心的愤怒问。
“证明我没拿那些集邮册。”王童充满期盼地说。
“我怎么能证明呢?”冯雪娜不耐烦了。
“你能证明的!你看见我是空着手出来的!”王童坚决地说。
冯雪娜像是被蝎子咬了一口似的惊跳起来,但很快她就冷静下来,她笑眯眯地说:“王童,你是不是认错人了?那天我根本没有去过那里。”
王童惊呆了,他不敢相信地盯着冯雪娜的嘴,盯了一会儿,又把目光向上移了一移,他看见了那颗黑痣,那颗黑痣突然跳跃起来,像一只苍蝇似的飞来飞去。
“你骗人,你是个骗子!"王童咬牙切齿地说,手指笔直地伸向冯雪娜。
王童重新陷入了无法排遣的哀伤中,他不只一次地在地上划出冯雪娜的名字,然后打上叉叉。有一次,他甚至在泥地上画了一个冯雪娜,然后在“她”上面撒了一泡尿。看着尿水肆无忌惮地地在那个很逼真的人像上走动,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了一会儿,他又掩住脸嘤嘤地哭,肩膀一耸一耸,像寒风中断了翅膀的鸟。
连父母也感觉到王童似乎越来越沉默,他有很多时刻都默不作声地站在窗口,看川流不息的人群,或者像一只风筝那样独自出门,在街上飘来飘去。他们想方设法为王童买来、借来许多书,可王童并不感兴趣,他散淡地翻着它们,看不了多久,又无声无息地出了门。
“你怎么不看了?”姐姐问。
“我不喜欢。”
“你到底要什么书?”姐姐急切地问。父母的焦灼,她全看在眼里,她很想替他们消除一些。
王童用手背抹了抹不知不觉流出来的鼻涕说:“小人书,可它们都没有了,都叫毛老头的孙子卖掉了。”
“你呀,都念初二了,还看这些小人书干什么?”姐姐说。
“你不知道,它们真的很好看。”王童喃喃自语。
姐姐把这个讯息传递给了父母,他们惊喜不已,四处寻找小人书,可眼下小人书是那么难找,几经周折一无所获后,他们幡然醒悟,儿子给他们出了一个难题,但他们仍不遗余力地寻找着……
王童在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爱在县政府门口转悠,他逐渐摸清了冯雪娜回家的路线,他时不时守候在那条路上,一俟冯雪娜经过,他就用鄙夷的口气大声喊:“冯雪娜,你骗人,你是个骗子!”
冯雪娜不理睬王童,因为那个夜晚是她的秘密,她无法向周围的人作出合理的解释,她开始惧怕那这个瘦小的少年,她躲避着他。她的不理不睬,并不能使王童偃旗息鼓,终于有一天,她动手打了王童。王童不还手,他轻蔑地盯着冯雪娜,嘴里依旧不依不饶:“你不配做主席,你是狗屁主席,你一点都不诚实……”
冯雪娜怵然一惊,像遭劫一样落荒而逃,后来她不再固定地走一条路了,她总是不停变换线路,只要一看见王童的身影,她就心惊肉跳。闲空下来时,她常会不由自主地出神。
王童不像以前那样爱出门了,他很乖巧地呆在房间里,从他紧锁着的门里,常常会有咔嚓咔嚓剪东西的声音,像水一样淌出来……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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