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对地产的热爱今昔一致,都达到了顶点,土地的占有欲在农民身上点燃了全部激情。
﹙法﹚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
冯俊科,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研究生学历,研究员。现任北京市新闻出版(版权)局局长,首都出版发行联盟主席,北京出版发行协会主席。出版有《江河日月》、《千山碧透》、《名人的磨难》、《并不遥远的往事》、《写在墙上的思念》等文学作品集,《西方幸福论》、《帝王治国策》、《两槐居论稿》专著和《有话直说》杂文集等。《江河日月》获第五届冰心散文奖。
春天的奇思特村分外的有韵味。各种颜色的花开了,红的绿的黄的白的,一棵棵一簇簇一片片的,布满了奇思特村野。这个泰姆河岸边的古老村庄只有一条由鹅卵石混着沙土铺成的主路,路边长着各种生机勃勃的花草树木。这条主路和这个村庄的历史一样悠久。村里散落着一座座用芦苇、麦秸或茅草覆盖房顶的农舍,墙壁上用彩石和红砖砌出精美的图案,它们大都建造于17世纪。还有一条从泰姆河分流出来的小河,翻卷着细细的浪花穿村而过。河上的那座石桥,是14世纪的产物。司马征去过欧洲很多乡村小镇考察游览,发现类似于奇思特的村子很多。他和众多的游客一样,每当漫步在这些古老的村落中,欣赏着绮丽迷人的风光、呼吸着历史沧桑和浓郁清新的气息时,就一直在想:这些村子曾经历过英国轰轰烈烈的工业革命和羊吃人运动,它们是以何种方式度过了几百年的风雨岁月?
正在这时手机响了,一看又是爹司马晃打来的。爹这一段时间动不动就打电话来,每次电话里几乎就是一句话:赶紧回来湨梁村,划院地盖房。司马征在伦敦大学硕博连读,毕业后恋爱结婚生子,又在伦敦开了个“湨医堂”中药铺,已经有11年没有回去过了。他想,爹妈大概是年纪大了,太想他了吧?
这一次爹是真急了,在电话里大声呵斥道:你再不回来弄块地盖房,等我和恁(河南方言,当地人对你的称谓)妈死了,连埋的地方都没有了。
司马征关上电话想,爹说的也太邪乎了吧?据县志记载,湨梁村有着两千多年的历史,比奇思特村古老得多。司马征的印象里,湨梁村地处中原大地,一马平川。千把口人,四五千亩耕地。村里树木很多,有的大树几个人抱不住。村里也有一条主街,两边也盖着一些草屋瓦舍。湨梁村的春天也是景色宜人,非常好看。村中人家之间有着茂密的杂树草地相隔。红的桃花粉的杏花雪白的梨花等,开放在各家院落和树园中间。牛猪鸡鸭散养着,在草地林子里恣意游荡。还有几家住得离村子较远,鸡犬之声相闻,相互却看不见房舍。小时候,爹带他去地里干活,出了家门,半天才能走出乱蓬蓬密麻麻的林中小道,才能看到村外一望无际的田野。一望无际的田野上有一条河,河水碧清见底,潺潺流淌。河上有一座青砖白灰建成的圆拱式桥,那桥建于何年何代,村里已没有人能说清楚。记得那桥拱券的青砖缝里塞了很多铁片,铁片锈迹斑斑,被风雨岁月剥蚀得用手一抠就掉下一块。河的两边引出几条清沟,清沟里河水清澈,如血管般蜿蜒在菜地和麦田。地面太宽阔,一畦庄稼两三步宽,几百步长,浇地时人们在清沟边挑开一个口子放水流进去,然后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过了半天回来一看,一畦庄稼才浇灌了大半畦。割麦子时,由于麦畦太长,爹和娘两个人分开从两头往中间对着割。等快要接上头时抬头一看,才发现两个人并不在一个畦里,错开了好几畦。田野间散落着许多坟墓,三五个一群,十多个一群,那大概是一个家族的。离村子两里多的上岗地,那一片的坟地最大,大大小小的坟头有数百个。一些墓前的石碑由于历史久远、岁月的风雨剥蚀,上面的字迹已看不清楚,也不见他们后人上坟的痕迹。村里几家大户人家的坟,被茂密的柏树遮盖着,杂草丛生,狐兔野物生存其间,显得阴森可怕,平时很少有人敢进去。爹常说,当年老日本来村里抢粮,全村几百号人躲在树林和野坟里,老日本硬是没有找到。有几个胆大的日本兵钻进去,迷在里面摸不出来,被村里人用三齿木耙杵死了埋在乱坟里。
就这个千把口人的村子,四五千亩的土地,爹妈死了,咋会连埋的地方都没有?
司马征回来了,那是2009年的夏天。
他在“湨梁村站”下了公共汽车,站在路边。路上的大卡车、摩托车、拖拉机、三轮车、自行车穿梭般的来来往往。司马征不知道该咋走。湨梁村的夏天真热,热得超乎他的想像。过去湨梁村的树很多,枝叶茂密,田地里是绿油油的小麦。太阳虽然火辣,人们站在树下和背阴处,还能感受到丝丝的凉爽。眼前的热是干热,因为没有树木,没有麦田,没有任何绿色,太阳直直地射在身上、地上、水泥路和高楼上,一切都裸露着,生出滚滚热浪。司马征看到了指路牌,在路牌上找到了湨梁村的大致方位,便疑疑惑惑地向前走去。路的两边盖着一栋接着一栋的楼房,楼房的一层大都开着商铺,商铺里卖衣服鞋袜、水果卤肉、书本光盘、自行车摩托车、羊肉烩面等。不时看到一些用红砖、石棉瓦、玉茭秆和土墙等围着的大院,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塑料厂,××制药厂,××化工厂,××造纸厂,××食品加工厂。透过围墙的豁口往里看,都是几十亩、上百亩、几百亩大,大院里歪歪扭扭的盖着几座楼房或平房,有的门窗已经破碎了。地上丛生的杂草野树,有半人多高,在灼热的太阳下有气无力的半卷着叶子,像垂死挣扎般的挺着。湨梁村怎么会这么热?热得万物都蔫耷拉着头,人也透不过气来。司马征不停地擦着汗,喘着气,心里有些烦躁。
迎面看见了一座砖券桥,桥被铁栏杆围着,旁边一块石头上刻着“湨梁村清代古桥”几个字,他停足细看,才认出了这就是原先离村子两三里外的那座桥,只是桥下的河没有了,潺潺流水没有了,桥头桥下长满了荒草,河道的地方都盖上了楼房。司马征这才意识到:到家了。
爹司马晃在电话里真没有说错。一望无际的田野,村子与田野间的树园和一片一片的坟地都奇迹般的消失了,那些景象好像在湨梁村根本没有存在过。
司马征走在水泥铺成的路上。水泥路在太阳的照射下泛滥着白光,路两边没有一棵树、一棵草,路面很干净,干净得像条拔光了毛的鸡腿,白光光、直挺挺地伸着。村里的空气干燥,呼吸到嗓子眼里,有些发干发涩。在路的拐弯处,路牌上写着“湨西街”、“古桥南街”等,这都是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街。自己家在哪条街上?爹没有说,他孤零零地摸着街道走。走了好几条街,司马征竟然没有找到自己家门口。司马征抬头看看天,已经中午了,村里人应该是正在吃晌午饭。吃晌午饭,是村里最热闹的时刻。记得小时候,街道两边长着高大粗壮的树,树荫下的人们都端着头号大碗,碗里盛着鸡蛋干面条、豆角蒸卤面、腐浆酸面条等,还有的一手端着鸡蛋汤,一手用筷子扎着三四个大馒头,吃啥饭的都有。他们或蹲或坐或走或喊或唱或吵或骂或笑,啥样的吃饭人都有。可今天的湨梁村街上,不仅没有了大树和树荫,也没有看到一个人在街上吃饭,只有几个打闹的小孩子从他身边跑过,还有两只狗在一堵老墙的背阴处懒洋洋地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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