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荷花是历代画家钟爱的题材。吴冠中(1919-2010)作为20世纪中国画坛的大家之一,尽管喝过“洋墨水”,一样对荷花钟情有加。他终生致力于油画民族化及中國画现代化的探索,其作品具有鲜明的艺术特色和极高的文化品格。他用笔简练之作品综合了西画与中国画的精髓,诠释了自然之美;而其笔下的荷花抽象、刚烈,吸收了西画的表现手法,多以油画形式出现。
在上世纪70年代以前,吴冠中在进行油画民族化探索的同时,一直致力于风景油画的创作。从上世纪70年代起,他为了运用中国传统材料工具来表现出现代精神,从而开始兼事中国画的创作,探求中国画的革新。他常常以半抽象的形态,表现大自然音乐般的律动和相应的心理感受,创作时喜欢简括对象。作品既具时代特征又富东方传统意趣,令观者喜闻乐见且耳目一新。其中他当时所画的花卉,大部分都是荷花题材的油画作品。
《荷花》:现代油画与中国艺术的韵味
吴冠中的花卉作品,实际上多以荷花为主。而1973年创作的《荷花》(图1),应为其早期的该类题材作品之一。此作荷花含苞待放,除画面近景的几株之外,其余的荷花仅露出少许尖端,大部分掩映于茂密的荷叶之中;有趣的是,当中还没有一朵荷花盛开。另外饶有玩味的是,吴冠中此后的荷花作品,璀璨盛开者有之、凋零寥落者有之、有叶无花者亦有之,但整幅以荷苞出现者,实属凤毛麟角。配合吴冠中的人生历程,此作或也暗喻自述了他自我的艺术历程将如眼前荷花崭露头角、脱颖而出,焕发惹人惊艳的丰姿。与另一位擅长以花卉自况的华人巨匠常玉相比,常玉所画的都是室内盆景,植于器皿之内,置身屋宇之中,颇有孤芳自赏、遗世独立之意;而吴冠中的荷花则几乎全取室外景色,不论春荣秋枯,皆熨贴自然,生命力亦因此汨汨源源,取之不竭。吴冠中在困顿时始终立足中华,而常玉则孤悬海外,两者在作品中呈现的旨趣美感,仿佛呼应着自身际遇。
在上世纪70年代,吴冠中仍以油画为主导作品,上世纪80-90年代才以水墨和油彩平行创作。其技巧方面以杭州以及巴黎所学为宗,深得现代主义之精髓,并锻炼出优秀的西方用色与造型技巧;而他丰富的国学修养与乡间体验,则培养出文质彬彬的东方底蕴。两者结合下,使《荷花》既富于现代油画的形色之美,亦深具中国艺术之韵味。吴冠中眼中的荷花,既然烙有传统象征与个人情感的内在因素,那么在绘画的时候,他所考虑的便不单只是如何呈现一道漂亮的风景,还需要精准点染出背后的精神气质。艺术家除了让观众注意力集中于荷花荷叶本身,大刀阔斧地删除了荷塘外围的一切景色之外,还将置于正中的一束荷花作为焦点,使其形成画面左右的基本对称,从而令观者的视觉有稳定、安宁之感。在西方绘画史上,这种端正、平衡的构图,多见于宗教、历史题材,以塑造庄严典雅的效果,而在追求自然灵活的风景作品中,特别是印象派及现代派笔下,则颇为罕见;另一方面,荷叶占本作画面之泰半,亦是作品生气之根源。为了使荷花儒雅而不失灵秀,前方的几片大荷叶更须精心布置,其形状、颜色各有不同,却巧妙地左右掩映,拱护中间的荷花,并由此逐渐收束,推进到后方远景,形成静中带动、稳中有变的效果。
现代油画在色彩运用上之最大贡献,是其紧贴光学发展,并由此建立一套系统化之理论体系,使画家在分析与运色上更趋精确。吴冠中油画根基深厚,加上写生多年,对于绿色的变化了如指掌。见此《荷花》,画面于远近、高低、明暗、干湿的细微变化之中,荷叶却在艺术家笔下如臂使指一般,或偏绿、或靠黄、或透蓝、或带灰地变化多端。特别是荷花在水中的倒影,国画通常都极少处理,一般都是以工笔勾勒、晕染花蕾的轮廓;而吴冠中此作却匠心独运,在刻意留出画面下半部分的同时,发挥了油彩的厚重肌理,并借湖水的反射强化了后方大片荷叶之茂密质感;而花蕾的刻画却用率性的笔触施以厚涂,从而展露了艺术家在表现手法上的新意与不凡。
《荷塘》:洁身自好与风高亮节的期许
上佳的特写作品,一瞬间即足以震撼人心,宛如吴冠中的《荷塘》(图2)。作品采取近距离视点,聚焦一朵盛开白荷,周遭辅以红苞及莲蓬,如群星拱月,使亭亭净植的独立素雅、因逢仲夏荷塘的芳菲艳丽而更突出。1973年,经历漫长下放生涯的吴冠中调返北京,不久又因被委派为北京饭店绘画壁画而赴南方考察,自苏州溯源而上,直到1974年1月才由重庆回京。尽管壁画最后因“黑画”风波而告吹,此番壮游却为艺术家带来一次丰收,留下许多以长江流域为题的佳作以及素材。崭新的艺术生命酣畅舒展,使吴冠中此时的作品朝气盎然,《荷塘》完成于此时,应视为1973年荷花作品之延续。
构图端正的《荷塘》,以白荷居中,透过极近距离突出主角,光线从上而下正面照射,而荷花则竞相向上,笔直如箭,一往一迎之间,形成画面纵向的力量流动。荷花出水再高,以常人的视角都不可能仰视,但吴冠中刻意采用非一般的角度呈现荷花,是为了凸显其脱俗、甚至圣洁之美,而周遭的花苞不仅茎梗笔直,本身形状亦尖齐圆健,如箭发于弦,亦似管城朝天。艺术家不仅改平视为仰视,亦借着景物之拉近,而改写意为工笔。他致力渲染白荷的艺术形象,对于细节刻画入微,如瓣尖的红沿、花蕊的粉囊、以至花瓣受光之正背,俱无遗漏,其审美意趣接近院体工笔,创作过程却依然源自写生观察。在大约同一时期,吴冠中亦有以水粉创作荷花,若与《荷塘》并观,可见水粉作品近于水墨韵致,而油彩则擅于发挥肌理,塑造更强的视觉效果。
精品之关键不在于尺幅大小,能举轻若重、以小见大,足显大师风范。若与1973年所作的《荷花》并观,《荷塘》无论精神与形式上都有所继承与变化。而内在精神方面,作品在芸芸荷苞中独见一枝盛开,其茎梗挺直、风华正茂的形象,无论是实景抑或有意塑造,都反映了艺术家取材、赋物时的别具匠心。“香草美人”不只是东方传统,西方大师之中,梵高的向日葵亦带有自叙意识,美国大都会艺术馆所藏的梵高《向日葵》,同样以特写角度呈现花朵,贯注画家浓烈的个人情感,主题清晰明确,被誉为现代经典;两者并观之下,《荷塘》不但充满艺术家对于创作与生命之激情,还赋予中国文人洁身自好、高风亮节之期许。在主题上接续《荷花》,而精神面貌又为之一变,仿佛戏剧之两幕,呈现画家的心路历程。
《红莲》:美学理念的具体表达和成就
生长于江南水乡的吴冠中,由于对莲花富有特殊的情感,对红色持有特别的偏爱,所以他喜欢画红荷,一生当中创作了不少的《红莲》佳作。其中1974年所作的《红莲》(图3),以荷塘一角作为描绘点,放眼望去花苞娇嫩优雅,荷杆亭亭玉立,荷叶大如伞盖、满眼碧绿。艺术家笔触多舒展而少厚重,多优美而少强悍;而笔端在“淡妆浓抹,均合时宜”之中,更是洋溢着旺盛的生命活力。油画作品巧妙地统合了抽象与具象风格,成为了艺术家“群众点头,专家鼓掌”之美学理念的具体表达和成就。
上世纪90年代中期,是吴冠中艺术创作成果极为成熟、丰硕的历史时期。此时他已经不再像上世纪70年代风景画的创作那般,并不是特别注重细节的刻画,而是改为透过对景写生的素描稿转化成油彩作品。他在上世纪90年代的油画创作,虽依然承袭了过去以风景图像为主的描写,但却呈现了重要的风格转向,即在简化风景之写实细节的同时,采取了更为抽象写意的处理方式,从而突出了风景蕴藏的几何抽象美感。与此同时,吴冠中还对画面的韵律、意境、精神感悟方面更加注重,使中国风景画类的表现内涵更为完满。他的《紅莲》题材油画,就是其明显体现这类型风格转向及成就的代表作之一。
如吴冠中于1996年创作的《红莲》(图4)。其采取了局部写景,以更多元化的笔触形态呈现了自然形象。画面中央为一朵盛开的红莲,层层的花瓣下突出描写周敦颐《爱莲说》中的“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大片色块的蓝绿荷叶满布画面,衬托出粉红色的含苞花蕾与黄褐色的干枯莲蓬。相较于上世纪70年代油彩作品倾向写实色彩与细节刻画,他刻意简化物象,色调较早期更加浓丽鲜艳、饱满浑厚,而有着微妙递变的绿色油彩,则完美凸显了《红莲》枝叶的前后层次、空间的远近距离。由此可见他历经抽象风格的创作后,以点、线、面等形式元素的拆解重新回归具象景物的探讨;而他对于平面造型语言与空间深度的不同诠释,再次创造了崭新的视觉语汇。
此作《红莲》以稳定的三角形构图铺陈画面,在布局上强调了中央的红莲。吴冠中描绘层迭的莲叶形塑出紧密的结构,色点与色面相互交织,或曲或直的莲茎恰好贯穿画面的不同区块,使景观呈现了错落有致的变化。莲花、莲叶与莲茎,这三者刚好构成匀称而灵活的几何结构美感,各种线与几何面组合对比和变化之间,表现出跳跃灵动的画面动感,也就是他所一直追寻的气韵和生机。吴冠中脱离了写生、写实,甚至是印象派捕捉外在光线变化的创作方向,改为以主观感受重新组合物象,重组出写景之外,更能强调特定、主观美感的风景景观。从写景过渡至造景,从写实转入写情,按他自己的说法,就是从西方印象派转到中国石涛的“搜尽奇峰打草稿”。
作为中国传统文人笔下最钟爱的题材之一,《红莲》以透露吴冠中寄托于画面形式美感下的深层意涵,拓展了风景创作的深度与广度。他的一幅馆藏油彩作品《红莲》(图5),就在绿叶红花之中,笔触风格及色彩肌理之上,呈现了更多突破的发展,传达了他所追寻“美就美在鳞次栉比和参差错落”的结构美感。油画尤其能揭示他在上世纪90年代的美学思考,更为强调了画面的律动和动感。这时期的吴冠中更注重凸显风景所隐藏的几何形式,各种色点及花蕊构成点、莲茎构成为线、莲叶构成各种色面,三者构成具有强烈张力的均衡构图,并带有水墨写意挥洒的笔法,表现出几何元素之抽象风格。吴冠中在呈现抽象形式之风格的同时,仍保留着具象写实的形象,这正好完美演绎出了“风筝不断线”的创作理念。
吴冠中曾经感慨,莫奈画了满池的睡莲,却只耽于池中水草、浮萍、天光水色交错而造成的幻影,完全没有参透莲花本身的禅意。在他心里,孤独是人间最高贵的品格,享受孤独,克服苦难,沉静冥思乃是人间最美的画意。所以他作莲花,抛却芜杂沉疴,只将最纯洁的白莲和绿荷保留在画面中。在他《荷塘红莲》(图6)的画面中,画家没有对莲的形象作突出强调,也不刻意地让它们在风雨中枯败消残,而是让莲花濯濯自立,拥有自己独立的品格。花瓣洁白,荷叶规整,相互连接,水面风平浪静,让人观之便自觉地回归平静祥和。吴冠中对于美的追求是强烈的,但是画面却是内敛含蓄的。在这沉着纯净的色彩中,包含着他对中国传统精神、人生哲理的深切关怀和思考。
《荷塘春秋》:诗意的思维抽象美的画面
对于中国人来说,“荷塘”应该是一片诗意盎然的美景;对于情感丰富的吴冠中而言,“荷塘”更是其一生美好回忆的“影像记录”。“西湖十景”中的“曲院风荷”,是他在杭州艺专就学时的午后写生对象;即便是其启蒙恩师林风眠,对“荷塘”的绘画亦同样钟爱有加。而在上世纪60-70年代,文采丰瞻、对于咏荷古典诗词了然于胸的他,“荷塘”更是富有睹物思人之意。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不仅率先为荷塘赋予现代诗情,深深地感动了一代青年;而在油画的求索道路上,吴冠中最早接触的西方流派——印象主义中,莫奈的《睡莲》即为他留学前朝思暮想、必欲亲炙的典范之作。尤其是“荷塘”中的荷花,总是在他艺术创作与个人成长之路上,一直隐隐相伴其旁,就像是命运为他预备的一盏清芬。
在中国艺术领域中,莲荷隶属同一概念,盖取其素净自持、不染尘俗之善与美。对于荷花,吴冠中一方面秉承了传统观念之解读,另一方面亦有个人的深刻体会。从吴冠中行事与文章可知,其一生两袖清风,大有君子安贫乐道之风,但对于艺术的坚执与狂傲,却别具过人激情,正好吻合他对荷花的观感。
他有一幅《荷塘春秋》(图7)的油画,对于该作的创作思路其这样说道:“春天的荷塘里浮出田田之叶,那是苗圃,很快,田田之叶升出水面,出落得亭亭玉立,开出了嫣红的荷花,荷花开闭,秋风乍起,残荷启迪画家们的笔飞墨舞。当只剩下一些折断了的枯枝时,在镜面般宁静的水面上,各式各样的稗枝的线的形与倒影合组成一幅幅几何抽象绘画。我读了一遍荷之生命历程,想表现荷塘里的春秋,其实想画的已非荷式荷塘,而着意在春与秋了,怎样用画面表现春秋呢!”正是有了这样诗意的思维,才展现出如此诗意而又具有抽象美的画面。
吴冠中的荷花题材油画,仿佛就是在画他自己。而他笔下对荷花的赞美,根本就是对他自己耿直狂傲、刚烈不屈的个性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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