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树这东西,像人一样,高兴的时候,是会笑出来的。当然了,树也有不高兴的时候,甚至还有伤心的时候,到了这个时候呢,树也会哭出来的。树笑的时候需要风的鼓动,而哭的时候则需要雨的帮助。风和雨是性情的,最知道树的欢乐与忧伤……这就是冯举旗了,自以为是个文化人,而且还怀揣着一个不死的文学梦想,得空儿写篇千把字的小散文,寄给我,让我想办法给他在报纸上变成铅字。我得承认,冯举旗的文字是不错的,写的小散文都很有味,像我起头用的几句话,就是抄录了他近些日子寄给我,我给他发在《陈仓晚报》副刊的文字。我吃惊他这段话的质地,太吸引人了,我读着的时候,感觉那一个一个的汉字,仿佛一只一只攥着的小拳头,挥舞起来,打着我的眼睛,把我的眼睛打得又红又肿。短短的一篇小散文,还没看完,我已经泪流满面,不能自禁地收拾起一个记者必要的行头,搭车到坡头村来了。回到坡头村,我是一定要去找冯举旗的。
很自然地,我在坡头村没有找到冯举旗。
冯举旗在周村镇上的镇中学里,我在坡头村找他,没有找到,但我听村里人说,他现在当上镇中学的校长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是高兴的,可是又听村里人说,他如今仍然光棍一个,这我就高兴不起来了,甚而还为他生出一种巨大的哀伤感来,哀伤一个乡村中学校长,怎么还会打光棍?
在坡头村,或是在别的什么村庄,别的什么人打光棍,我是一点都不奇怪的。农村青年,一窝蜂地北上南下,到北京、天津,到深圳、广州等等需要劳动力的城市去打工,剩下个别胆小怕事,又身无长技的人,找个女人的确困难,所以拐卖妇女的事,不论打击的力度有多大,却都还是越来越多,原因很简单,有需求,有市场。可是冯举旗怎么能打光棍呢?
冯举旗打光棍就很不正常了,他凭什么呀?
冯举旗有固定的工资,有正当的职业,而且还有一笔好文章,这可是一个优秀男人所具有的辉煌之外,又额外多出来的一道光环哩。曾经的我,就因为会写几句甜言蜜语,把自己喜欢的女孩煽得晕晕乎乎,捧着我出版的书籍,像捧着一束不会凋谢的鲜花,乐乐哈哈地扑进我的怀抱,先是做了我的新娘,后来就又做了我的孩子他娘。当然,现在的形势变了,不一样了,可是有一笔好文章的男人,还是很受女人家青睐的。别的人我不好说,冯举旗在《陈仓晚报》的副刊上,隔三差五地刊发一篇小文章,这就引得我们报社的几位知识女性,拜读了他的文字,要议论他了。首先议论的是他的文字,夸他的文笔简约,却十分有情味,议论着,就还议论到了他的生活,猜想他的生活该是美满的,幸福的。她们这么议论着的时候,大多是在报社的内部食堂里,一次让我听见了,就还插话进来,告诉我的女同事,说我认识冯举旗,你们谁要对冯举旗有意思,我可以成全你们,让你们当冯举旗相好去。我一番调侃的话,没有引起女同事们的不满,她们嘻嘻哈哈地,往嘴里夹着菜,又送着饭,却还堵不住她们的嘴,要我一定不能食言,她们都有认识冯举旗的意思,在茶馆里坐坐,在酒吧里泡泡,真的不错呢!可是,人家冯举旗有没有那个意思呢?我的女同事们在嚎吵着要结识冯举旗,要和冯举旗泡酒吧,要和冯举旗坐茶馆时,我留意着郎抱玉,她也在女同事们中间,但她没有插话,只是专心专意地夹着她的菜,刨着她的饭。当然,这不等于她不关心女同事们的嚎吵,她都听进去了,而且可以肯定,她听得可是很用心哩,这从她一会儿皱一下眉头,一会儿停下咀嚼的嘴巴可以看得非常清楚。别人不知道,我是知道的,郎抱玉和冯举旗在大学同过学,不是一般的同学,是有着更深一步的同学哩!花前月下的,两人把什么都做了,搂搂抱抱,耳鬓厮磨,你亲我一嘴,我亲你一嘴,说的话,不只使他俩耳根子发热,便是深埋在肚子里的两颗心,也都突突地发着烫哩!后来工作了,冯举旗在市委办公室工作,郎抱玉在报社工作,两人还是热恋不断,差不多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呢!
可惜了,一对山盟海誓的情侣,最后劳燕分飞,冯举旗要回坡头村,郎抱玉拉不住,活生生割断了一对鸳鸯情。这一次,我回坡头村来,知道冯举旗他竟然还是光棍一个,这让我不禁为他和女同事郎抱玉的那段恋情而大为叹息了。
从坡头村往周村镇走,要翻村头上的那条大沟,冯举旗的家,就在村口的沟边上。我走到他家的门前,驻足站了一阵子,正是这一站,让我的心里一阵发酸,像喝了太多的醋水一样,把心淹得又酸又痛……。插队在坡头村的时候,我没少进冯举旗家的门,那时他们的家,不能说是全村最好的,却也不输哪一家,土打的院墙,土垒的房屋,都覆盖着清一色的小青瓦,看上去,既规整,又爽洁,非常地乡村……。冯举旗的母亲在,冯举旗的父亲也在,人全家全,非常温暖,非常和睦,我到了他们家,冯举旗的母亲,是吃饭的时候或者不是,都要给我弄一口吃的,说我年轻,正长身子,可不敢在嘴上亏了,抱怨知青下乡是造孽,好好的,长在城里,长在父母跟前,得罪谁了?把人家娃娃撵到乡下来,吃苦受罪……,听着冯举旗的母亲的抱怨,我有几次,眼睛热喷喷地,差点滚出眼泪来,为了掩饰自己,我就只有埋下头来,狼吞冯举旗母亲端给我的吃货了。
不瞒大家说,冯举旗母亲端给我的吃货一点都不特别,甚至非常地土,都是坡头村人日常的食物,一块馍馍,一片锅盔,可我日后一想起来,都要香得嘴里生津的。
当然了,我每每寻到冯举旗家里来,绝不是贪图冯举旗母亲端给我的吃货,绝对不是。我所以一次一次地来,我是来找冯举旗的父亲冯求是的。那个时候,冯求是像现在的冯举旗一样,担任着周村镇中学校长的职务,我来找他,是要向他求教一些学习上的疑问的。
下乡插队,并不是我的自愿,形势所迫,谁能免得了。但我插队在坡头村,不知是读书的梦没破,还是别的什么动力鼓励着我,我坚持着我的学习,语文的、数学的、理化的,有空没空,我都要挤出空闲来,把我带到坡头村来的一些旧课本,认真地阅读和演练下去。但是,有些问题障碍着我,我阅读不懂,或是演练不下去,我就去冯举旗的家,找他父亲冯求是,要他给我讲,而他也是,诲人不倦,娓娓道来,仿佛抽丝剥茧,总能使我从学习的困境里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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