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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寨守的嘴角带着清晰的皱纹,脸色苍白又僵硬,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他才四十八岁。到中午,燕毛顶大部分人都来探望过了,都觉得不可思议,牛角怎么就挑中了寨守的喉咙呢?从喉结下面进去,穿透腭腔,不偏不斜。脖子上缠着白布,看不见伤口,但每个人都感到喉咙痒痒的。下意识地摸摸,完好无损,这才好受些。在燕毛顶,寨守的话就是村规民约,是大家的行为准则。现在,他就要死了,他们感到既轻松又担忧:今后听谁的呀?
到了下午,陈灯高完全清醒过来,不能说话,但在场的人都猜到了,他要说的话是:好了,现在好了,我以为非死不可,现在活过来了,不会死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还不到送葬的时候,我还活着哩。
晚饭煮好后,他坚持上桌。他的想法和家里人一样,只要还能吃下饭,就死不了。他的毅力鼓舞着大家,都以为大事终于化小。吃饭并不容易,他每咽一口,都像往喉咙里插铁条,使出全身力气。拼命咽了几口,捆扎在脖子上的白布滑开了,饭菜和着血从伤口里漏了出来。
同桌吃饭的人不敢看,也不敢离开。唐化银想离开,被陈绍种用肘拐狠狠顶了一下,唐化银疼得背气,好一会才缓过来。陈灯高拿出寨守的威风,始终不吭一声,硬是把一碗饭吃完。最后一口饭咽下去,碗掉到地上,人也倒了下去。
陈绍种和二兄弟陈绍冒把父亲抬到床上,陈灯高咿呀说着什么,手也在比划,谁也不懂,看着他鼓得快要爆出来的眼珠子发愁。陈绍种忙把几个老人请来,他们一来就猜出来了,说他要的是落气袋。陈绍种从父亲的火药枪上取下落气袋,刚扣到嘴上,陈灯高咕噜一声,把最后一口带血的气吐到袋子里,死了。
众人把遗体抬到堂屋,用十二种草药熬水擦洗三遍,叫十二道迷魂汤,把魂迷住,葬到树上不会发臭。洗干净后停放在四块木板搭就的灵床上,遗体慢慢变硬,冷冷地接受超度,从此阴阳两隔。
燕毛顶死了人不埋,在树上搭个架子,把死者放到架子上。树葬本来是因为土地少,但燕毛顶硬说这样离天空近,把死人放到树上,方便灵魂回到天上去。
陈绍种给父亲选的是一棵大树,一棵直径八尺五的枫树,它是燕毛顶最高的一棵树,秋天枫叶变红,几里外都能看见。现在是初春,树上只剩几片褐色的残叶,和凄凉的氛围很相应。陈绍种没有哭,他知道这是一件大事,同时感到还有更大的事即将到来,最大的改变刚刚开始。
前天傍晚,一只猫在屋后叫了好一阵,他听烦了,要去打它。母亲说,你打它干什么,它耳朵痛。陈绍种现在才明白,猫是来报丧的。猪来穷狗来富猫进家门有变故,母亲忌讳变故两个字,说它耳朵痛。
父亲是寨守,没有死在刀枪棍棒之下,而是死在牛角上,他的伤心夹杂着不甘和不解。他去堂屋挂落气袋时,叫唐化银帮他搬张凳子。她把凳子搬来了,他发现她的敌意,他克制住没揍她。都这时候了,他想。他觉得她和那只猫是一类货色。
堂叔陈灯国提着枪走到半小山,站在山上放了三枪。枪是燕毛顶射程最远的“硬鬼”。“硬鬼”枪管长,开一枪要半升火药,射出去的镏条能把碗口粗的树干折断。陈灯国用了半个小时才放完三枪。
第二天,连住得最远的乡亲都来了。他们在半路上已经知道寨守的不幸,一到陈家,就用悲切的言语将同情和悲伤表现出来。陈绍种对此感到满意。但他不喜欢人们分析事件发生时的蹊跷。他们的分析看似不经意的猜测,却不时表露出对冥冥中不可思议的法则的敬重,敬重越多,意见越统一,认为这不是牛要顶陈灯高,是陈灯高逃不过这一劫,既然逃不过,那就该死。
陈绍种也觉得父亲死得蹊跷,但他决不承认父亲该死。恰恰相反,他认为父亲不该死,该死的是那头大水牛。
仪式很隆重,每户出五升米。只有寨佬和寨守死了才是五升米,其他人死了只出一升两升,最多不超过三升。临时总管安排厨房把其中一半蒸熟,让所有人吃了一顿尽白米饭。剩下一半作为寨守亲属的抚恤。这是他们对寨守的敬重,同时也是对白米饭的敬重。平时有一半时间吃尽包谷饭,一半时间吃掺了一半大米的两造饭。吃饭时有人感叹,两年就吃了两次尽白米饭啦。上次是寨佬过世。白米饭虽然好吃,但吃得太勤密了不好。吃得越饱,越感到恐慌。
燕毛顶把出殡安排在早上。昨天落下去的太阳第二天早上又升起来,早上把死者抬出去,晚上做梦就能梦见,死去的人这就活过来了。树葬不用棺材,死者躺在灵架上,本来两个人就能抬,抬着跑都没问题,为了表示对死者的尊重,总管安排四个人抬。四个自卫队员把住四支杠头,三声枪响,他们大喊一声:起!稳稳当当地把灵架抬在肩上。那一声起,不但是抬丧的统一号令,也是对丧主及其家人的祝福。所以一定要大声,要同时喊出来。起,所有美好的东西立地而生。
南无师傅带着陈绍种和陈绍冒走在灵架后面,用凄凉的拖腔吟唱起来:
仁义的路呀,借你朝天的一面走一走,走过这一回舍,他再也不走这条路了呀。仁义的桥呀,借你的肩背走一走,走过这一回舍,他再也不上这座桥了呀。仁义的石梯呀,借你的额头走一走,走过这一回舍,他再也不走这石梯了呀。
南无师傅的声音一出来,送丧者目力所及的一切,都铺上了一层悲哀的色彩。陈绍种听见南无师傅说:“他再也不走这条路了,再也不上这座桥了,再也不走这石梯了。”他的喉咙一下硬得像一块铁。悦耳的鸟鸣,父亲再也听不见了,天上难看的灰云,父亲再也看不见了,路旁的小草还在生长,还要开花,父亲再看不到花开闻不到花香了。父亲在清澈的溪水里洗过脚,从此再也不会去洗脚了,父亲在山坡上犁过地,山坡上再也不会有他的身影了。
南无师傅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受人尊重。平时他们不知道“南无”二字是出自佛经,只知道读音是“拿摸”,村里有一个又癞又懒的人被他们取了个绰号,叫他孙拿摸,因为他有小偷小摸的毛病。
只有从没听闻过佛法的人,才会用“拿摸”二字给别人取绰号。
枪声穿透大地,直冲云霄,三个火枪手轮流开枪,枪里没装铁砂,放空枪的声音更响。这是自卫队员专门为寨守鸣枪,把他放到树上,他们今后无论在哪里打枪,都与他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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