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博物馆收藏的赵孟頫书画

赵孟頫是元代著名的书画大家。他不但兼擅真、隶、草、篆、行各体书法，而且绘画创作的范围也相当广泛，涉及人马、山水、花鸟、竹石诸门画科；又兼重彩青绿、浅色写意或者纯水墨画技法。他提出“书画本同”，倡导“以书入画”，就是以书法性用笔来表现个人的性情；他又有著名的“古意论”，力求重温晉唐意趣、开创时代新风作“借古开今”。他天资极高，身历五朝（元世祖、成宗、武宗、仁宗、英宗）而官至一品，出仕新朝的道德谴责与存亡继绝的文化使命始终交织其胸，勤勉的实践、丰富的阅历以及广泛的交游成就了他的书画造诣。

最近，湖州市博物馆举办了“归去来兮——赵孟頫书画真迹展”和国际学术研讨会。我们非常高兴能把上海博物馆珍藏的15件赵孟頫书画作品，集聚到这个会展中来，和广大艺术爱好者共享与古典珍宝亲密接触的美好时光。

这15件作品中，绘画有5件：即《山水三段卷》、《吴兴清远图》卷、《洞庭东山图》轴、《兰石图》轴和《兰竹石图》卷。《山水三段卷》由三段水墨小景画装裱而成，原无款识，惟首段可见“赵子昂氏”及“天水郡图书印”两方朱文印鉴，确为赵孟頫之作。原收藏家吴湖帆将此三段分别定名为“秋林远岫”、“江岸乔柯”、“江深草阁”。其景致虽小却意境旷远，用笔或秀逸疏宕，或劲紧绵密，透露出作者成熟时期的画风特征。目前鉴定界对其后两段山水图的作者有着出自王蒙、趙雍等不同的说法。

青绿设色的绢本《吴兴清远图》卷，是足以代表赵孟頫师古创新山水画风格的重要传世珍品。本幅无作者款印，后接崔复临本，上题篆书：“吴兴清远图”，末字略残。据卷后赵孟頫次子赵奕于洪武八年（1375）的题跋称，其先人文敏公曾绘此图幷撰有《清远图记》一文，侄婿崔复照着原图作一摹本。入清之后，被称为“画中九友”之一的张学曾也有题跋说，由他的族兄去偏将此两图合而为一，形成今见到的图卷。针对南宋以来画坛流行的浓艳纤巧之风，赵孟頫提出著名的“古意”论：“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今人但知用笔纤细，傅色浓艳，便自谓能手。殊不知古意既亏，百病横生，岂可观也？”此件赵氏原作虽有残损，然古色凝练，山体空勾无皴，布局则居中横贯全图，颇合赵孟頫在《吴兴山水清远图记》里所描述的：“诸山皆与水际……横视则散布不属，纵视则联若鳞比……众山环周，如翠玉琢削，空浮水上，与舡低昂……”，静谧的意境引发出无比幽远的神思。

曾经因为赵雍的题跋：“右先承旨早年所作《幼舆丘壑图》真迹无疑。拜观之余，悲喜交集，不能去手”，使得仿赵大年的青绿设色该图（现藏普林斯顿大学博物馆）为人们认识赵孟頫早期的创作提供了视觉史证。而本图因了赵雍兄弟赵奕的题画跋文，又一次复兴了其父亲重要作品的面目。而且，从画风上分析，《吴兴清远图》要晚作于《幼舆丘壑图》，与《双松平远图》相仿佛，进一步为赵孟頫自许的“吾所作画似乎简率，然识者知其近古，故以为佳。此可为知者道，不为不知者说也”的信念更增添一例重要的佐证。

纯用水墨的绢本《兰石图》轴以及纸本《兰竹石图》卷可谓展示赵孟頫以书入画、以书法性用笔探究个人性情表现的典型代表作品。图中的岩石，用笔浓淡干湿，变化有致；顿挫皴擦，多露出飞白处。描绘植株的运笔，也是徐疾钝利，各显其态，从中可品赏其幻化万千的笔趣墨韵。从北宋至元代，墨竹画已经积累比较成熟的经验。而古木竹石，虽有前辈如苏轼、王庭筠的尝试，在形态、结构方面却还存在着巨大的创新空间。赵孟頫天才地提出“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于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方知书画本来同”，上溯“书画同源”的传统，倡导以书入画，就是以书法性用笔来表现个性。他本身又兼擅行各体书法，以此施之于古木竹石，无疑得心应手，是他复古求新的重要门径。（图一、图二）

赵孟頫的书法早岁从学米芾入手，兼师唐人李北海，得《麓山寺碑》之神髓。中年学张从申，便以二王（羲之、献之）为正途。五十六岁以后，获见定武兰亭真本，专力右军。一点一画，以摹手追宋以来学王书者，皆无出其右也。面临南宋以降书坛的颓势，他博采众长，终于铸成自家“赵体”，所谓“上下五百年，纵横一万里，举无此书”，其盛名当时就远播天竺、日本诸国以外。本次上博参展的10件法书从赵孟頫传世最早、约作于30岁前的《行书秋兴诗》卷起，直至他逝世前一年、68岁所写的《行书光福寺重建塔记》卷，愈見精彩纷呈，琳琅满目，事关家国方外，情及喜怒哀乐，体涉真、草、行书，足以领略这位书法大家卓越的书法造诣。

《秋兴八首》是唐代杜甫诗中的名篇，其神游天地，取譬古今，思绪浩渺，辞妙精深，被誉为“杜子之《离骚》也”。像许多文学楷模一样，是后来书画艺术家乐于演绎的经典之一。赵孟頫的《行书秋兴诗》卷末尾有他的自识： “右少陵秋兴八首，盖古今绝唱也。沈君以此纸求书。因为书。此纸短，仅得其四耳。子昂题”，“此诗是吾四十年前所书，今人观之，未必以为吾书也。子昂重题。至治二年正月十七日”。前次题跋未署年款，时隔四十年之后，赵孟頫于至治二年（1322年），其将辞世之年第二次题跋自称，此是他30岁之前的作品，可能属于确实可考他的最早传世之作。其中“匡衡抗疏功名簿”的“匡”字底下缺一横，表明还在避宋讳。通篇运笔圆熟而丰遒清雅，保持着浓厚的宋高宗赵构的笔意，证实了书史上常引的赵氏书法“初学思陵”的论说。（图三）

上博藏的《行书归去来辞》卷是大德元年即1297年，赵孟頫时年44岁所作。卷尾署款：“大德元年（1297）十二月五日受益检校过仆松雪斋。天大寒，以火灸研，为写此文。孟俯。”当时，他未赴太原路汾州知州之新职，而居家赋闲。此书运笔沉稳畅朗，骨肉停匀，结体紧敛虚和，堪称其中年行书风格的典范。有关本卷赵氏的署名，启功先生于1954年在拖尾的题跋中说：“至于此卷署名‘俯’字，观者多疑之。然自用笔结字，以至纸墨印章、签题跋尾，无一不足以证其真实不虚者。故吾今将大书以补松雪传记曰：名孟頫，亦书作孟俯也。”（见图页）

全册12开泥金笺本的章草书《急就章》，应是赵孟頫传世法书中绝无仅有的长篇章草墨迹。《急就章》亦称《急就篇》，为西汉史游所撰，用韵语编次姓名、称谓及衣食总用等常用字，供童蒙识字，流传甚为广泛。赵氏此书作于至大二年（1309），时年56岁，通篇“损隶之规矩，纵任奔逸”，笔法精慎劲密、古趣盎然，堪称章草书法之范作。（图四）

光福寺位于吴县邓尉山龟峰，始建于梁大同年间。寺内原有的佛塔至元代已经石瓦堕废，延佑元年由僧众化缘重新建造，于次年五月竣工，至治元年立碑记，住持沙门了清撰写碑文，《行书光福寺重建塔记》卷便是赵孟頫为此所书并篆题的墨迹。这是赵氏极晚年的得意之作（68岁，他于次年六月辞世），故其力求于姿媚之中兼得古趣，笔蕴风神愈见精绝出尘。通篇绝无甜俗之容，却时见生辣之笔。这是在其诸多的真迹中亦属罕见，实为赵书中之极品。后附有明司马垔、董其昌、李日华题跋。见于明代《珊瑚网》、《式古堂书画汇考》著录。（图五）

赵孟頫精通六体书法，楷书与唐人颜、柳、欧齐名，传世有各体名作。相对而言，他的尺牍书却是其中最为精彩的一部分。因为这类作品不但技巧风格丰富多彩，而且由于其内容的私密性，即兴发挥时又舒展无碍，保留着书法之道的真诚、自然和亲切。比如，本次展出的大约作于中晚年，专为其姨父丧子致哀的《行书近得帖》页（图六），对儿辈述及用钱钞，做食箩、代购克丝和绢棉布与谈论待客（疏斋）及购买坟地琐细事宜的《行书家书二札》卷（图七），致子明经历的《行书尺牍》卷（图八）等。其中，还有专致著名道教真人的《行书南谷帖》卷（图九），南谷子原名杜道坚（1237－1318），字处逸，太平州当涂人。十四岁出家，南宋度宗赐号辅教大师。后受元太祖召见，上疏言求贤养贤用贤之道，诏提点道教，住持杭州宗阳宫。仁宗皇庆元年，授隆道冲真崇正真人，赵孟頫与之交善，并谦称为徒。此信讲述了因自己腹疾不能赴杭拜见的遗憾，并痛惜共同的友人辞世。赵孟頫的文集中还有特为南谷道师所撰的《隆道冲真崇正真人杜公碑》。

法书中另一件《行书雪岩和尚拄杖歌》卷则反映了赵孟頫与禅僧人士的交游。《拄杖歌》原为宋僧祖钦所撰。祖钦（1215－1287），字雪岩，一字慧朗，婺州（浙江金华）人，临济宗第五世孙，曾住潭州龙兴、台州护圣、湖州光孝、袁州仰山诸寺。其门徒元僧高峰妙公（1238－1295）法名原妙，吴江徐氏，为临济宗十七世孙。此书卷系赵孟頫为天目山大觉正等禅寺住持高峰妙公之弟子所作，亦属赵氏中晚年作品，沉稳、洒脱、姿媚之外，益见其间纯正的晋唐法书气格。原墨迹有几处残损。卷末题识中的“……悟得时，〇拄三两步，若犹未也便放下” ，依然饱含禅宗的棒喝式机锋。卷后有元代名僧了庵、妙声、若舟、余泽和元人郑元佑、明人汪道昆、汪道贯、清人陆绍曾、陈万金及温汝适等人题跋。（图十）

展品中篇幅稍长的是《行书送秦少章序》。赵孟頫通篇书写了北宋著名文人、苏轼门下四学士之一张耒的名篇《送秦少章序》。张耒（1054－1114），字文潜，号柯山，宋神宗熙宁六年进士，哲宗时直龙图阁知润州，后因坐元佑党籍遭贬斥。文中所述的处世为人道理，尤其“自今吾子思前之所为，其可悔者众矣。其所知益加多矣，反身而安之，则行于天下无可惮者矣”，“逸乐终身者非人之福也”，显然深合赵孟頫的心思。众所周知，出仕元廷以来他一直在摆脱那种负有“罪出”的内疚。之所以选张耒此序创作书法卷，颇以为此合乎自己致力于文化承传的人生抱负：“处世见治生不求甚富，为官不求甚荣，俯仰自足，泰然无营，乡里称善。斯之谓名。又何必栖身岩穴，遁迹林岭。而后谓之清耶？”（《书赞》、赵孟頫墨迹现藏台北故宫）联想到曾有人用“被迫论”寻找史料来为赵孟頫的仕元开脱，或者用“以夏变夷，有利汉化”来为他的“大节不惜”作辩解，这件赠友人的书卷在一定程度上透露出作者的心路历程。作品运笔有如行云流水，端丽而丰艳，结体行书略间草字，堪称谓一件炉火纯青的法书佳构。（图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