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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血曹德旺

来源:公文范文 时间:2022-11-05 10:00:05 点击: 推荐访问: 曹德旺

从长乐国际机场到福州市中心,非常“遥远”,有40多公里的路程。这是全国省会城市中距离中心市区最远的机场之一,原因是福州多山,在市区很难找到可以修建大型机场的土地。

从经济地理的意义上讲,背后是崇山峻岭,而面前是汪洋大海,这意味着地区经济腹地的狭小。因此,那些有着雄心的商人必须往外开拓。

往外有两条路。一条是北上,在中国富有特色的金融市场“逐鹿中原”,结交上流,搞要素套利和资本运作。

这条路颇有“劳心者治人”的精英色彩,作为交易高手的商人,可能攀爬到金字塔的顶端,分配和转移财富,迅速成为一代巨贾。但换个角度看,这条路所积累的财富在时代巨变的洪流之中,未必稳固。

另一条是南下大洋,在全球范围内配置产业链条,成为全球性的实体企业家。这条路很辛苦,但却在真正创造财富,并对国家有着日益显著的“系统重要性”。而且,还会留下某些精神领域的财富和价值。

越来越多的富人在第一条路上狂奔,但曹德旺选了第二条。

被忽略的身份

在接受《南风窗》记者采访的当天,曹德旺略有感冒,但精力充沛,思维敏捷。他话语刚硬、直接,对某些现象的评论毫不客气,正如他多年来呈现给外界的印象一样。

不过,这种印象一度让外界把他看作是一位“乡土企业家”,而忽略了他更重要的身份—中国少数真正懂国际化经营的顶级企业家之一。

目前为止,除了在国内16个省市有生产基地之外,福耀集团在美国、俄罗斯、德国、日本、韩国等9个国家和地区都建立了工厂和设计中心,全球员工约2.7万人。

在汽车安全玻璃和工业技术玻璃领域,福耀的市场占有率是25%,这是在全球。此外,福耀集团相当部分的产能在海外,这在中国大型民企中非常少见。

在中国的企业家群体中,曹德旺的确算一个“异类”。这些年,民企大佬和精英群体之中出现了一个颇有意思的现象:很多人尽管只是在国内经营和套利,却喜欢在社交媒体上炫耀和欧美上流社会的“关系”,比如一起吃顿饭的合影。

曹德旺刚好相反。曹德旺赚的是全球的錢,但他从不主动展示他的“全球关系网”。实际上,福耀在美国的巨额投资以及对当地经济的“系统重要性”,早已让他成为了美国参议员、州长这类顶级政商人物的座上宾。

2016年10月,在美国俄亥俄州代顿市,由福耀投资的全球最大汽车玻璃单体工厂竣工投产。俄亥俄州州长约翰·卡西奇盛赞,2000多个家庭的生活将因为福耀而改善,福耀是当地经济大家庭的一员。此外,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主席、一位参议员以及一位众议员也到场祝贺。

在密歇根州、伊利诺伊州,福耀也砸下巨资设厂或收购了当地企业。可以说,福耀是美国“铁锈地带”最大的中国投资者之一。值得一提的是,在2016年的总统选举中,俄亥俄州与密歇根州的选举人票被共和党候选人特朗普斩获,成为了其击败民主党候选人希拉里的关键两州。而此前,两州曾一度是民主党的票仓。

曹德旺说,做生意的地理版图没有边界,但做中国人却是一条底线。上世纪90年代,曹德旺家人曾拿到美国绿卡,但2005年他要求全家放弃绿卡。“全家都要退回去,一张绿卡都不要留。”曹德旺说。

曹德旺内心的想法富有现实意义:如果一个国家的精英国内赚大钱,却个个“一只脚在海外”,那么在关键时刻,这些精英是很难为国家和民众承担责任的。当他有退路,选择与付出的动力就会很不一样。

如果一个国家的精英国内赚大钱,却个个“一只脚在海外”,那么在关键时刻,这些精英是很难为国家和民众承担责任的。当他有退路,选择与付出的动力就会很不一样。

曹德旺不想给自己留退路,他希望承担更多。他的“直言不讳”,是理解其人格的通道之一。

无欲,则刚

在公开渠道,随处可以查到曹德旺那些“不合时宜”的言论。

媒体问他,是否对政府部门热议的混合所有制改革感兴趣。他说,“我没钱,也不敢。”他还打个比喻,“你抓一头鲸(大型国企)扔到一个大锅里,叫我撒盐巴,但我哪里有那么多钱买盐巴呢?”

在支持民企成为“政治正确”的时点,众多民营老板呼吁政府“救援”,他却公开说,民企的投机心理是自身危机的重要原因,你短贷长投,资金突然跟不上,不是投机是什么?很多民企老板自身经营素质有待提高。

多数时候,曹德旺说的话,不但政府不爱听,民营企业家也不爱听。《南风窗》记者问他,“民营企业家越来越注意说话的方式,一般只说对自己有好处的话,少说多余的话。但你说了那么多,为什么?”

曹德旺回答说,精英本身有话语权,但这种话语权不应该用来为自己谋利、成天讲假话,而是必须利用这种话语特权,把问题讲出来,要负责任。

某种意义上讲,曹德旺讲真话的底气既来于福耀的出色经营,也来自他个人的品质。

改革开放之后,中国企业家把企业做大一般有两种做法,一是“横着做”,即跨行业扩张,多元化经营,多数民营财团都是这个逻辑。

这种做法的本质其实是“要素套利”,而中国最重要的要素一是资金(也包括金融牌照),二是土地。两种要素都掌握在政府手中,因此民企大佬要获得廉价的要素,就必须对要素的掌握者“投其所好”。这个逻辑决定了民企大佬的行为模式,以及说话方式。

民企做大做强的第二种方式是“竖着做”,即专注于主业,吃透产业链。这种方式固然离不开要素资源,但依赖性远不如前者大。曹德旺和福耀的成长就是这个逻辑。这样的民企是少数派,但少数派却“骨头更硬”,不论中央政府,还是地方政府,都会对这样的企业家高看一眼。

曹德旺的“敢言”,只是窥测他人格的一个窗口。拿出真金白银回报社会,更折射了他内心追求。

关于曹德旺,有“三个百亿”的说法。一是上市公司的分红,福耀在A股和H股上市,分红派息累计140多亿元;二是曹德旺以家族股份成立慈善基金,再加上多次捐助,做慈善投入了110亿元以上;三是创业以来,福耀给国家累计交税130多亿元。

《南风窗》记者还了解到两则很少被报道的故事。

有一年,某地的地方政府前期做工程发了债券,快要到期时清偿却遇到了困难。于是,找到曹德旺,请他帮忙,以三座收费站五年收费权抵押借款。原本曹德旺不愿意,但几次三番后,为解当地难题,曹德旺答应帮忙。

经过2年多的经营,收回了成本。还剩一半的收费期,可以作为利润,但此时曹德旺对市政府说,既然钱已经收够了,自己就不继续收费了,并建议政府拆除收费站。“我当初的想法就是帮忙,没打算通过收费站赚钱,既然已经把当初借给政府的钱收回,我就想把道路还给市民。”在与政府交涉的过程中,收费站又多收了几百万元,曹德旺也没要,全部捐出来,为当地修了公园、公路、学校等。

还有一次,曹德旺准备关闭正在亏损的一家子公司,当地政府为保住企业,表示提供一笔补助,希望帮助企业渡过难关。下半年经济好转,公司经过努力,不仅没有亏损而且略有盈余。于是曹德旺立刻吩咐财务将这笔钱退回政府。这件事让当地官员感叹说,批出去的錢又退回来,这还真是头一回。

克己慎独,无欲则刚,这就是曹德旺。

家族价值

1968年,曹德旺结婚。他清晰地记得,500元的聘礼有三四百元都是借来的。成亲那一天,他穿着一套几元钱缝制的中山装,跟着妻子陈凤英的花轿走着。他脚上穿的是解放鞋,而袜子是在福州读书的哥哥,刚从自己脚上扒下来,专门给弟弟成亲穿的。

结婚之后,曹德旺开始外出闯荡,他的商业史开始启动。可惜,第一笔生意败得很惨。他从福建收购白木耳去江西卖,赚差价。因为当时这是投机倒把,所以公社一位干部答应做“保护伞”,关键时刻可以开证明,但条件是拿“干股”,即不出钱,但有股份。

于是,曹德旺变卖妻子嫁妆,还向本地村民赊账,进了3000元的白木耳。那个时代,3000元是个大数。最后没想到,货物在江西被民兵没收。民兵说,如果公社能证明这是集体财产,那可以拿回。

多数时候,曹德旺说的话,不但政府不爱听,民营企业家也不爱听。

曹德旺赶回福建,找公社干部开证明。结果对方说开不了,还胃痛。当曹德旺再次去找他,对方妻子搪塞说,干部得了神经病,会乱打人的,让曹德旺再也不要来烦他。

亏光了所有本钱,搭进了妻子嫁妆,还欠了一屁股债,而且被人背叛,曹德旺后来说,自己“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干了”。但这次失败也让曹德旺认识到,灰色地带的生意做不得。

曹德旺的父亲曹河仁年幼时即到日本当学徒工,做布匹生意,后来又在上海积累财富,最后成为著名的永安百货的股东。曹德旺的母亲陈惠珍是大地主家的千金,知书达理,是当时少有的文化女性。

曹德旺出生于1946年。1947年,国民党政权风雨飘摇,父母准备从上海转移到老家福清。

颇有经济头脑的父亲考虑到通胀,早已将资金换成实物财产,还买了一只大的铁壳船,装着这些财产回福清。父亲当时想,铁壳船以后即使出租用,也能保证家里的日常开销。

可惜,这艘船在海上遇到风暴,沉了。曹德旺的命运从此改变,原来的“富二代”沦为了“穷二代”,他的幼年和绝大多数中国人一样,物质匮乏。但又和很多人不同,父母的精神财富传承给了他。

曹德旺对《南风窗》记者回忆了父亲的三个 细节。第一个是父亲在日本做学徒时,布店会让学徒对着镜子练习走路的仪态和对客人的笑容。这样做,是要让顾客既感到舒服,也让自己不卑不亢。

第二个是父亲早上五点便起床挑水,打扫店铺的门口。而且,还会一并把左右两间店铺的门口也顺带打扫。“片区的商家都好了,人流就旺,大家都受益,绝对不能各人自扫门前雪。”曹德旺说。

第三个是上海的一位犹太商人曾给父亲上过“金融课”。犹太人说,千万不要私人借钱给别人,别人还不上的话,问题就来了。借得少,别人会躲着你。如果借得多,有可能走极端,杀了你怎么办。

“我可以把钱送你,但不会借给你。”后来细致体会犹太人的话,曹德旺悟出了道理,犹太人的意思是商业应该制度化,信贷应该找正规的银行,银行有专业的风险甄别能力,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制度化既规避风险,也有利于企业做大。

曹德旺回忆,在那个大家都吃不饱的岁月,父亲会让他和哥哥端坐在凳子上,讲那些人生的故事和道理。如果走神,父亲会立刻惩罚,可能是一棍子打下来。

曹德旺是一本书,是励志的范本,更是一部家书,既关乎智慧,也关乎人格,值得细读。

2016年,全球汽车奖—玻璃凤领域凰最奖高第46次颁发,曹德旺成为第一位获此殊荣的中国企业家。图为凤凰奖委员会与历届获奖者的合影

对话曹德旺:敬天爱人,是企业家的起码准则

不犯“天条”和众怒

南风窗:福耀的上市公司在分红方面是做得比较好的。证监会一直呼吁上市公司分红,但大家更愿意做“铁公鸡”。你为什么不一样?

曹德旺:公司不是我一个人的,其他股东股权只是比较分散,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应该尊重人家。平等对待每一个人,你才是真正有人格的人。

做企业家的起码准则,是敬天爱人。天就是规则,企业必须不犯天条。政府收你的税是应该的,部队保卫国家,驻扎边疆,这些公共服务是经济发展所必须的,依法纳税,就是践行敬天这个准则。

爱人就是社会责任,比如你说的分红。老股东和新股东、大股东和小股东,应该是一样的,尊重所有人的权利。爱天下人,敬天下人,不侵犯员工、供应商和消费者的利益。这就是不犯众怒。

南风窗:中国很多民企都有好几家上市平台,资本运作赚钱更容易,以你的声望和资源,多搞几个上市公司,应该问题不大。

曹德旺:我可以跟你讲,我再做几个上市公司都可以,但我不会那样做。你没有好的资产拿出来,你上什么市?

南风窗:听说你有“四不做”,不做金融,不做房地产,不做游戏,不开矿。

曹德旺:对。

南风窗:可是,中国最赚钱的互联网企业,它就是靠游戏赚钱。

曹德旺:他们有他们的信仰,我们自己不做就行了。

不要认为“中国制造”了不起

南风窗:工厂开在哪里,关系到就业和稳定。你这么多工厂开在国外,政府有没有给你压力?

曹德旺:没有,我非常感谢中国政府,它很支持我。首先,我满足中国的需要。但企业也必须要发展,企业如果做小掉了,死掉了,政府也不愿意看到。

南风窗:现在,国内有一种乐观说法认为,制造业外迁被说得太严重了,中国有强大的产业链配套,这个系统太大,它没有办法转移到国外。怎么看?

曹德旺:这简直是痴人讲梦话。美国那么大的产业链都可以转移出去,何况我们?我们经常说改革开放40年,这个40年,只是流行说法。1978年,那时邓小平提出改革开放,但到1992年南巡讲话之后,改革开放才真正大面积动了起来,经济和产业在那个时候才开始迅速发展。到现在,我们才发展了多少年?你说对不对?

南风窗:衣箱鞋帽的产业链很短,可以走,但有些产业比如机电,产业链很长,越南、柬埔寨并没有这个容纳它们的基础设施。这种想法是不是也太乐观了?

曹德旺:想得美。如果成本继续走高,它们照走不误。中国人必须要有清醒认识。我们不但很多人为的成本高,而且我们还是个资源贫乏的国家,最上游的很多矿产、原材料,我们要靠进口。即使国内有,但国际市场的价格也比我们国内低得多。

比如做浮法玻璃需要碱,这是很大的一块成本,但美国人的命真的太好了。他们在洛杉矶有露天碱矿,直接装上火车就可以卖钱。但我们必须从盐巴中提炼,这中间成本就差了很多。所以,我们不要盲目乐观。当然也不必盲目悲观。

中国经济发展时间还不够长

南风窗:在海外大力设厂,这是否是因为当年的反倾销官司,给了你一些提醒,必须当地生产。当年,你打赢了官司,很多人认为给中国企业长了脸。

曹德旺:打完官司,我的确出名了,很多国外的汽车公司跑上门来找我。但我要告诉你,包括福耀在内,中国制造业的发展,并不完全是中国人的本事,这里有历史的机遇,也有历史的巧合。

1978年,邓小平提出改革开放。而在此之前,美国已经提出去工业化。一开始,单子给了亚洲的“四小龙”,90年代之后,“四小龙”把单子外包给中国内地,自己做代理人,但我们慢慢学会了自己做,然后直接卖给美国人。从服装鞋帽,到电子产品,再到汽车玻璃。

那个时候,没有什么环保不环保,能拿进来就拿进来,土地也便宜得很,我那个时候建厂,租金一亩地才几千元钱。农民工满街都是,而且又努力,又能吃苦。

那个时候,美国人开始做信息高速公路。中美的产业错位,给了中国发展起来的空间。但我們不要好了伤疤,就忘了痛,现在格局正在变化。

1978年,那时邓小平提出改革开放,但到1992年南巡讲话之后,改革开放才真正大面积动了起来,经济和产业在那个时候才开始迅速发展。到现在,我们才发展了多少年?

2013年,奥巴马提出要恢复制造业大国地位。2014年,奥巴马亲自组织了一场“选择美国”论坛,他到场讲话,国务卿、财政部长、商务部长和国税总局局长全部到场。福耀就是那时候进入美国的。

从奥巴马到特朗普,美国人开始把企业家拖回美国投资,除了美国人自己要回去,还动员其他国家的企业也要去。所以,贸易战不是现在才开打的,2014年就打响了。但这个时候,我们还没有注意到变化,还沉浸在过去的模式之中,成天盖房子。

房子不是国家的竞争力

南风窗:的确如此。

曹德旺:从2008年到现在,你注意看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我们的GDP至少一半都是固定资产投资。哪里来的钱投资,都是借的钱,这是债务。你搞得满身大汗,把GDP推上去,但里面这么多房子,而房子是不能用来国际贸易的,这不是你的国际竞争力。前几天,我看到朱云来在一篇文章里说,中国现在的投资过了头。他说得对。

南风窗:20世纪90年代的时候,国家进行了一次财金大改革,后来,又力推中国入世。你刚才有个观点,认为中国真正的经济大发展是从90年代开始的,所以我们发展时间并不长,不要骄傲。为什么这么讲?

曹德旺:我见证了改革开放的40年的历史。我举个例子,你知道粮票是什么时候废除的吗?作为中国内地最发达的大城市,上海的最后一套粮票直到1995年才废除。改革开放有一个很长的时间通道,之前主要是农业改革,要让大家都能吃饱饭。

南风窗:很多人关注你的慈善事业和个人修为,却忽视了你的经营才华。现在,不少中小企业经营面临困境,政府和社会号召它们搞产业转型升级,你有什么建议?

曹德旺:转型升级是一种渐进式的、连续性的创新,日本人就是这么搞的。我也差不多,最开始做维修,后来做配套玻璃,然后又自己设计,就是这么一步一步往上做,把产业链都做了一遍。

不过,产业转型升级的前提,是还有产业存在。如果产业都没有了,还转型升级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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