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有条逆天的河,它不宽,不急,也不深。河底都是鹅卵石,石缝里挤满了锥螺,也有小鱼。常有人挽着裤腿拿把笊篱下河,晚上用红辣椒、葱花、香菜碎儿爆炒,是下酒的好菜。近年污染严重,很少有人下河了,但它依然温和平缓似一面镜子,闪着光芒抖着落日,贯穿整个镇子一直向西流去。
镇分城镇、乡镇,还有村镇。这个被小河贯穿着的镇是以农业为主的村镇。你或许能想象出它的大小。抓把瓜子嗑一半,到边儿了。收脚往回走,不管你是从东往西,从西往东,还是从镇中间穿过,你都会遇见这条河。如果不用心,你不会注意到这条河的特别,一条河罢了,如果你是细心人,又恰好在日出或者日落的时候站在桥上就会恍惚:是河水扯出了落日,还是初阳吐出了河水?
现在抓一把瓜子,顺着河边,慢慢走。
逆天而流的河没打弯儿,从小镇中间直穿而过。河南岸有条街叫河南街,紧依着小河有条街叫中心街,中心街过去就是河北街了。三条小街呈一个“川”字,“川”字被一座小桥和那条从桥上延伸下来的小路横贯着。街道自东到西,从南到北,倒也齐整。
我们从中心街开始。
下了桥就是街口,桥与路面有个坡度,远远看去,像是一个醉汉站不稳的样子,歪着肩膀。桥头有两棵垂柳,一搂粗了,枝条很长,有几根伸下桥栏杆去。中心街是小镇最繁华的一条街。街口紧挨着桥墩有户人家,前些年没动迁的时候,那棵垂柳的另几根枝条,恰好抚着那家的屋顶。
这里住着一位老寿星,九十八了。有人说:“他呀,去年就说九十八。”这话还没落地立马有人撇嘴:“去年?他前年就九十八了!”好吧,九十八就九十八,谁都知道,哪位老人都不会说自己九十九岁。说三两年九十八,就直接奔一百多去了。为什么呢?因为九是数之极。一个人到了极点,自然就是结束,要死啦。
要是在别处,九十八可能算不上拔尖儿长寿的。可在小镇上却是独一个了。
小镇人口平均寿命不长,尤其近几年,癌症致死率极高。上面派人来化验过:水没问题;空气没问题;土地也没问题。问题出在地栽黑木耳上的程序上。
老寿星家住镇中央,小镇改造动迁后,换回来两间门面两个两居室。老寿星坚决不肯上楼,一个人占着间宽敞的门面房住着。儿孙一大帮绞尽脑汁,诸葛亮的三十六计孙子兵法都搬出来了,没用。老人登上懒汉鞋,装上一锅老旱烟叼在嘴上,眯缝着眼听儿孙算账:一间八十多平米的门面,举架本来就高,下面挖一米,改成小二层就是一百六十平米,这位置,啥也不干出租至少也是这个数。大孙子金聚伸出一只手摇了摇。众人皆配合着:“不止呢!”
老人用浑浊的眼睛瞟一眼大孙子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浓痰,拐棍戳了戳地面抖着胡子开了口:“我哪儿也不去,从出生到娶老婆子,一辈子就躺在这块儿地上,习惯了,睡觉都稳、踏实。死也要死在这里!上楼?上楼就离开了地面,不接地气咋活人?你们这是盼着我早死!”言罢举起拐棍指了指孙男娣女:“你们再打我的主意,我就把房子都捐敬老院去。”
老寿星一辈子四儿三女七个孩子,到现在,四代人百十口。眼看老寿星发了大火,都立马缩了脖子噤了声。大家都知道老寿星性子,说一不二呢。
老寿星一辈子没离开土地,侍弄庄稼比照看小孩子都用心。可惜子子孙孙一大帮,没有一个像他这般热爱土地。个个都弃了土地另谋生路去了。没动迁的时候老寿星还种着靠近河边那块屁股大的菜园子,动迁后就什么也没有了。他常用拐棍戳着硬邦邦的水泥地面骂娘。儿子女儿曾计划另辟去处寻一个有园子的平房给老寿星住,可是老寿星恋旧恋得厉害,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
这些年,老寿星常醺着眼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比如今早,孙媳妇给他送饭,咋也找不着,后来端着饭碗找到河边。他头也不回指着刚刚升起的太阳说:“它明白过来了,终于把我的小河给吐出来了!”孙媳妇站在背后:“爷爷,吃饭了,回家吃,还是就坐在这里吃?”老寿星头也没回,依然重复着刚才那句话。孙媳妇蹲下来:“爺爷,回家吧,一大家子都等您,还有事情要商量呢。再过几天就是您一百零二大寿了,我们都在合计給您操办操办呢!”老人浑浊的目光移向河那岸:“要赚钱喽!又要赚钱喽!”孙媳妇再没言语,却红了脸。
孙媳妇在政府机关工作,人脉很广。家里这几十口子有一部分人都还算出息,人脉都很广。要不年年老爷子寿诞咋会那么风光,乡邻、亲戚、同事、朋友,连镇长都亲自来祝贺。饭店门前的小车能排出一条街去,光写礼账的就请了三个。
寿诞日说到就到了。
老人年年这天拗不过子孙,穿上大红褂子坐在铺了红地毯的台子上,台子上高分贝的流行音乐极刺耳,把老人喊得三魂七魄都散了去。流行音乐停了上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主持人,声音比刚才的流行音乐还响。老人耐着性子微微咧着嘴角,做出个“笑”的姿态,眉头却锁起个大疙瘩,使他的表情看上去怪怪的。主持人喋喋不休,翻着兰花舌头练嘴皮子,人世间最好听的祝福全背了一遍,底下掌声也响了几次。主持人才侧了身,这时候老寿星开始接受孝子贤孙的拜贺。拜贺的人以家庭为单位,三鞠躬后接过麦克风说些祝愿的话,再送上礼物或者红包。
大儿媳带着两个孙子、两个孙媳、一个孙女、孙女婿、重孙、重孙媳妇,后面面孔陌生衣着时尚的,是重孙辈的对象之类的,浩浩荡荡。在主持人的口令下三鞠躬完毕,大儿媳亲手给老寿星做了布鞋,孙子辈们手上拿的大都是红包,重孙辈的手里捧着鲜花或者礼盒,礼盒包装很精致,里面的内容谁也看不到。二儿子一家阵容更强大,衣着也鲜亮。主持人清清嗓子又开始重复着刚才的话,一个个家庭轮下来,礼物一个个送上去,不一会儿就堆满了半个台子。
参加宴席的人群发出啧啧赞叹。
谁也不知道,这些东西除了大儿媳亲手做的那双懒汉鞋之外,其他和老寿星没啥关系,大都谁拿来的事后谁又拿了回去,走个场子罢了。然而红包以及宾客写在礼账上的数字就不会拿回去,晚上大家聚在一起,细细地分。
拜贺完毕还要照相,四个儿子三个闺女,再加上第三辈第四辈。还有重孙媳妇肚子里揣着的第五辈,人都说是双胞胎呢。拍照的是影楼请回来的,很专业,也很认真。来来去去,闪光灯不停地闪。老寿星的头都晕了,半眯着眼,嘴角挂着一个机械的笑。这时候大儿媳发现老寿星机械般微张的嘴角边有涎水流出来,滴在大红锦缎衣服上,她赶紧找几张面巾纸,用身子挡住宾客和照相机,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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