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声乐舞台涌现过几位公认的歌坛巨人。这里的巨人不仅指的是他们在歌唱艺术上的造诣无与伦比,并且他们的外在形象也确实世所罕见。如俄罗斯歌唱家菲奥多尔·夏里亚宾不仅是名副其实的男低音歌王,也是一位当之无愧的伟岸丈夫。他身高一米八二,高大魁梧,玉树临风,无论走到哪里都俨然一副威严气派,令人景仰。而在当代,也有两位堪称“航空母舰”式的著名声乐大师:一位就是人们熟知的“高音C之王”帕瓦罗蒂,身高一米八四的他体重在其峰值阶段竟达一百五十公斤,在他艺术生涯的晚期,由于硕大无比的体重已使他举步维艰,不得不依靠轮椅车送上演出舞台;而女性歌唱家中的大个子则由黑人女高音杰西·诺曼拔得头筹,因为身高一米七八的她体重也达到了一百三十六公斤,是歌坛女性中的“最重量级选手”。她与帕瓦罗蒂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世界歌坛的地位也与他们的体重一样是出类拔萃、无可撼动的。
在2014年的上海夏季音乐节上,她将为我们献上一台富有民族特色和独特艺术韵味的黑人灵歌歌曲专场,沪上乐迷将有幸亲眼一睹这位当代乐坛女巨人的豪迈风姿和艺术风采。
杰西·诺曼是标准的战后一代,1945年9月15日出生于美国乔治亚州的奥古斯塔。虽然她的父母都是南方的黑人,然而从她家族的姓氏Norman中还是不难发现其祖上的日耳曼民族渊源。杰西的父亲拉斯·诺曼是一位保险推销员,他的妻子詹妮则是小学音乐教师。很显然,他们的孩子杰西的音乐基因源自母系家族,因为詹妮的母亲和外婆(即杰西的外婆和太外婆)都是钢琴家,而詹妮的父亲则是当地合唱团的歌手。杰西从小就被母亲认为应该走音乐之路,于是她先是被送往查尔斯·沃尔克基础学校学习钢琴,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拾级而上,无论是在约翰逊初级中学还是在露西·兰尼高级中学,杰西都没有放弃过钢琴学习。
不过,杰西·诺曼最喜欢的还是唱歌。作为基督教家庭的孩子,她四岁时就进入浸礼会教堂唱诗班演唱黑人灵歌,她的高音始终是整个唱诗班里的制高点,声音富有明亮的穿透力。九岁那年,她从收音机里头一次听到了歌剧演唱,年幼的她立即就被那富有激情和感染力的歌声吸引住了。打那时起,她开始有意识地收听广播中的音乐节目,及至十四五岁,随着知识的不断积累以及种族认同的意识增强,她尤其注重聆听黑人前辈歌唱家玛丽安·安德森和莱昂婷·普莱斯的演唱,这两位黑人歌唱大师也成为诺曼日后一生所效仿的艺术偶像。十六岁那年,少女诺曼参加了在费城举行的玛丽安·安德森声乐比赛,闯进了决赛圈,虽然最终未能成为比赛的优胜者,但她那优异的艺术潜质与极佳的表现欲望还是让她拿到了霍华德大学的全额奖学金,得以进入这所大学成为一名声乐系的学生。
在霍华德大学,诺曼师从女教授卡洛琳·格兰特(Carolyn Grant),在学校的合唱团演唱,并因在林肯纪念堂举行的宗教弥撒中担任独唱与领唱而初露头角。1966年,在学期间的诺曼赢得了由全美艺术与通信协会举办的国际声乐比赛的一等奖。第二年,当她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霍华德后,旋即转入皮博迪音乐学院和密西根大学继续深造。她在密西根大学获得了硕士学位,攻硕期间她的两位导师是美国女中音伊丽莎白·曼尼翁(Elizabeth Mannion)和法国杰出的男中音歌唱家皮埃尔·贝尔奈(Pierre Bernac,)。正是得益于贝尔奈对法国艺术歌曲以及当代音乐的独特造诣,日后法国歌剧和法语歌曲成为诺曼演唱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他传授给诺曼控制呼吸与增强声音爆发力的艺术手法也使后者的声乐技巧获益良多。
和那个时代的许多青年音乐家一样,硕士毕业后的杰西·诺曼首先到欧洲去历练自己,以积累知识阅历和增长实践经验。1968年,适逢欧洲最著名的两大综合性国际音乐比赛之一的慕尼黑国际音乐比赛开始报名,诺曼毫不犹豫地参与了这项全球有志青年艺术家翘首以盼的顶级赛事的角逐。凭借其出众的嗓音条件和状态极好的艺术诠释,这位来自大洋彼岸的二十三岁黑人女高音竟在众多欧洲好手中脱颖而出,一举摘得大赛桂冠,从而将全世界的目光都吸引到了自己身上。
今天的乐迷或许很难相信当年的杰西·诺曼竟是以瓦格纳的歌剧而进入专业的演唱生涯的。在参加慕尼黑国际大赛之后,诺曼很快就收获了一份与柏林的德意志歌剧院为期三年的演出合约,这为她日后的艺术道路开了个好头。1969年底她在德意志歌剧院首度亮相,以瓦格纳《唐豪瑟》里的伊丽莎白一角完成了自己的舞台处女秀。诺曼演唱瓦格纳歌剧自有其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首先她年轻时已长得体格健硕,有着演唱瓦格纳所需的宏大音量与明亮音质;同时由于曾师从两位中音歌唱家,她的中低声区也得到了完善的开发与训练,这就具备了瓦格纳剧中人物要求的宽广的音域和深阔的幅度。诺曼果然不负众望,将伊丽莎白这个角色塑造得声情并茂,楚楚动人,德国的评论家将之誉为 “自德国教母级的女高音洛特·莱曼(Lotte Lehmann,1888-1976)之后最漂亮的嗓音”。
第二年,她在这个舞台上又饰演了《罗恩格林》里的埃尔莎,同样好评如潮。一时间,这位年轻的黑人女高音被世人寄予厚望,似乎她将成为新一代瓦格纳歌剧的代言人了。的确,诺曼的演唱声线是异常独特的,无论是在明亮圆润的高音区、饱满扎实的中音区还是宽阔醇厚的低音区,她的音色都具有惊人的艺术表现力,难怪评论家们都叹服她的演唱音域涵盖了由女低音到戏剧女高音的几乎所有女性声区,堪称是一位“歌唱通才”。然而,与尼尔森、贝伦斯(Hildegard Behrens,1937-2009)、雅诺维兹(Gundula Janowitz,1937- )这些典型的瓦格纳女高音相比,诺曼的音色中又别有色彩,显示出更为丰饶、气息更为流畅的个性特征。这预示着她的演唱领域绝不仅限于瓦格纳,也不满足于瓦格纳。
事实果然如此。1970年,当诺曼第一次出现在意大利佛罗伦萨时,人们诧异地发现这位“新一代的瓦格纳女高音”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华丽转身,唱起了巴洛克作品:亨德尔的清唱剧《德博拉》(Deborah)。1971年,还是在佛罗伦萨,她在五月音乐节上又令人意外地出彩地完成了法国大歌剧代表之作——梅耶贝尔的《非洲女》里女主角塞莉卡的人物塑造。同年,诺曼还在柏林音乐节上饰演了莫扎特《费加罗的婚礼》中的伯爵夫人。就这样,短短两年时间,诺曼犹如歌剧舞台上的“变色龙”一般,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创造了如此多类型不同、角色迥异的舞台艺术形象,且都个性鲜活,风格到位,这不得不让人叹服这位黑人女高音的戏路之广、造诣之精了。
杰西·诺曼之所以能在各个时期、各种学派的歌剧演唱中游刃有余,自然与她在学习阶段的刻苦钻研密不可分,但也着实得益于她的语言天赋。她精通五国语言,因而无论是德奥歌剧、法国歌剧还是意大利歌剧,语言的表达对她而言都绝对构不成障碍,反而成为她得心应手驾驭作品的有力手段。
1972年,杰西·诺曼登上了米兰斯卡拉歌剧院的舞台,在这座世界歌剧殿堂字正腔圆地唱起了威尔第的《阿依达》。一年前,诺曼在英国指挥家柯林·戴维斯的指挥下与BBC交响乐团合作录制的《费加罗的婚礼》荣获了蒙托国际唱片大奖,柯林·戴维斯对她的演唱才华极为赏识,于是在1972年力邀诺曼再度合作,这就有了诺曼在科文特花园皇家歌剧院的首秀,在柏辽兹的歌剧《特洛伊人》里饰演剧中的女主角。众所周知,在国际乐坛戴维斯是诠释柏辽兹作品的权威,尽管如此,英国人仍对一位美国歌唱家能否演好这部法国歌剧而心存疑虑,毕竟它不是一部非常讨巧的热门作品。然而,在首演当晚,科文特的听众们却为诺曼而疯狂了,她在舞台上展现的端庄大气将那位能准确预言未来灾祸、却难得到国人信任和理解的特洛伊公主卡桑德拉(歌剧前半部)以及国难当头却在维护民族利益与个人情感之间两难割舍、最后蹈火自焚的迦太基女王狄朵(歌剧后半部)这两个悲剧性人物的形象气质与复杂的情感都诠释得丝丝入扣,深挚感人。与此同时,人们也为诺曼那纯正流利的法语发音而啧啧称奇。其实,这毫不奇怪,因为这都要归功于当年她的恩师贝尔奈对她的亲授真传啊!
诺曼在欧洲获得成功后曾接受过一家德国报纸的采访,当被问及她为何年纪轻轻就能掌握如此多样的歌剧作品时,她的回答颇为意味深长。她说:“鸽笼只对鸽子才是感觉舒适的。”言下之意就是要成为一位具有影响力的歌唱家,就决不能仅将目标定位于眼前的成功和已获得的名利,她有更高的理想与追求。她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当在欧洲业已获得全面胜利之后,诺曼第一次回到祖国。1973年在好莱坞的碗型剧场,她首次在美国公众面前亮相,这位从欧洲载誉而归的女英雄以《阿依达》作为她向祖国人民交上的汇报答卷。这次演出的盛况是空前的,人们在她饰演的阿依达身上依稀见到了昔日那位著名的阿依达诠释者莱昂婷·普莱斯的身影。这场演出的实况也被真实地记录了下来(Opera D’oro 1304,2CD)。此后,诺曼在美国上演了一系列瓦格纳歌剧音乐会,并在1973年纽约林肯艺术中心组织的“伟大表演艺术家”系列展演中,作为一位迅速崛起的歌坛新秀举行了自己的专场音乐会,全面展示了她的歌唱技艺与艺术才华。
尽管杰西·诺曼的艺术已赢得了全世界乐迷的首肯与赞许,她的演出日程显得愈益繁忙,几乎在所有世界一流的歌剧院以及包括爱丁堡、萨尔茨堡在内的一些艺术节上占据了牢固的地位,然而,与此同时,一种隐患却也在日趋困扰着她,那就是她与日俱增的体重。在她与科文特签订的为期五年的合约期间,有几次她提出了取消预订的演出。她给出的理由是需要进一步地休整、完善自己的演唱状态,然而大多数人却不以为然。在他们看来,诺曼日益增加的体形正在严重地损害她的舞台形象。诺曼自己当然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她开始逐渐地将重心移向音乐会演唱领域。1976年,诺曼重回美国,在接下去的两年里她很少演出歌剧,却由演唱门德尔松的《以利亚》和弗朗克的康塔塔《八福》(Les Beatitudes)为肇始,开启了她艺术生涯中另一重要领域的才华施展。事实证明:在这方面她甚至创造出了比在歌剧舞台上更为骄人的辉煌。
诺曼演唱的音乐会作品以法国艺术歌曲和德奥艺术歌曲为大宗。在前者范畴内她演唱了柏辽兹的声乐套曲《夏夜》《克里奥佩特拉之死》,肖松的《爱与海之诗》,为女中音、钢琴与弦乐四重奏所作的《永恒的歌》(Chanson perpetuelle,Erato 2292 45368-2),德彪西的康塔塔《中选的少女》《浪子》(Orf CO 12821),迪帕尔的《歌曲集》,拉威尔的声乐套曲《舍赫拉查德》《马达加斯加歌曲》与《两首希伯莱歌曲》等;而在后者范畴内则有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庄严弥撒》,勃拉姆斯的《德意志安魂曲》《女低音狂想曲》,布鲁克纳的《感恩赞》《诗篇一百五十首》,舒曼的《妇女的爱情与生活》(Philips 420784-2),舒伯特的艺术歌曲以及诺曼最为人称道的两套声乐艺术经典:马勒的管弦乐艺术歌曲(包括《大地之歌》《亡儿悼歌》《旅人之歌》和《儿童的神奇魔号》)和理查·施特劳斯的《最后四首歌》(Philips 411 052-2)。《最后四首歌》是作曲家创作后期最重要的一部作品,历来演释的歌唱名家众多,但获得普遍赞誉者却寥寥。德国女高音施瓦茨科普夫的百代版历来被奉为圭臬权威,因为从文化背景、个人遭际与价值认同诸方面而言,施瓦茨科普夫的演唱与晚年作曲家的创作心境是有着高度的心灵契合的。然而诺曼的诠释却彰显了她自身艺术的独特风格,她将更为大胆直率的美国性格融入到这部饱蘸着德奥隐晦含蓄传统的作品之中,因而使之更显明朗大气,但原作中所凝聚的挽歌式的悲剧感却并未因之而稍减。在演唱中,诺曼显示出了其对艺术歌曲极好的音色控制力,声区统一、张弛有度、抑扬顿挫、收放自如,真正做到了对这部重量级作品的整体把握和完美诠释,因而该唱片也当之无愧地与施瓦茨科普夫的百代版并驾齐驱,成为众多演唱版本中仅有的两个“企鹅三星带花名版”。
诺曼的生活是极为丰富多彩的。除了专业的舞台演出外,她还是一位非常活跃的社会活动家。她广泛地参与各类公益活动,积极投身社会慈善事业。1989年7月4日,适逢法国大革命两百周年,诺曼应法国政府邀请在庆祝盛典上演唱《马赛曲》。是日,在巴黎的协和广场上,她带领一支由五百人组成的合唱团引吭高歌。尽管完全不使用麦克风,但是她那极富穿透力的歌声仍能凌驾于强大的乐队与合唱之上,迎空回荡,其声势之壮阔,音调之铿锵,令在场的所有人为之动容。她还曾于1985年和1997年分别在两位美国前总统里根和克林顿的就职典礼上演唱。这里需要指出的是:里根是共和党总统,而诺曼却是一位坚定的民主党成员。一位共和党总统邀请一位民主党歌唱家作为祝贺嘉宾,不仅彰显了诺曼个人在国际声乐界的巨擘地位,更由此弘扬了她所代表的广大非洲裔族群在美国的社会生活中所起的重要贡献。
诺曼至今未婚,因为结婚成家在她异常忙碌的生活节奏中根本排不上号。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她又积极探索现代歌剧的普及与推广。她是首位在大都会舞台上公演勋伯格歌剧《期望》(Erwartung)和巴托克歌剧《蓝胡子公爵的城堡》的女高音,并由此开启了大都会演出现代歌剧的风气。由她饰演的斯特拉文斯基清唱剧《俄狄浦斯王》和雅纳切克的歌剧《马克罗普洛斯案件》也同样是同一作品录音中的佼佼者。此外,她还与美国流行乐手“艾灵顿公爵”(Duke Ellington,1899-1974)以及法国爵士乐大师米歇尔·勒格朗(Michel Legrand,1932- )分别合作了唱片专辑,展示了她突破古典艺术、融合其他音乐种类的“跨界之才”。
正如《纽约时报》的评论家伯纳德·霍兰所指出的那样:“假若人们要以衡量一位杰出的女高音那样去统计一下杰西·诺曼在其职业生涯之外的其他领域所作出的突出贡献,那么我敢担保,她在公众面前所作的社会活动一定超越任何一位当代的女高音歌唱家。诺曼小姐的演唱音调是高亢而绵长的,色彩是巧妙而丰富的,这些与她清晰阐述的歌词以及对作品精妙绝伦的诠释,共同构成了她歌唱艺术令人心醉神迷而完美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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